但他擦不幹淨。
刀者緘默地蹲下身,想了想,又跪在這可笑又固執的惡鬼身邊。
“……都知道了?”
“……嗯。”
聶放頓住手,道:“父弒,子不複仇,非子也。釋之,做你該做的。”
他似乎終於承認了那塊地方再不可能潔淨,僅存的執念也煙消雲散,也輕輕然放下了。但他還想看一眼他的釋之,便扭頭朝向他。
當年給他帶花生吃的小家夥,被他恩將仇報沒了家,又被他拉拉扯扯成了人——他也不曉得這到底算是什麼,說悵惘也悵惘,說荒唐也荒唐,但終歸不是對的。
聶放看著釋之的眉眼,難得恍惚。
他記起殺死秦崢之前說的話。
“其實我是知道的。”
“後山乃秦門密地,又藏著練菀和你的秘密。若無你默許,一個五六歲的孩童,怎麼可能三番五次來後山找我?若不是你以明端要挾我,我就是餓死在欒陽山上,也絕不會受人擺布!”
“秦崢,你將他看成了什麼?”
然後呢?
然後啊……
殺人殺得多了,殺紅了眼,殺沒了心魂,殺沒了……秦門上下,全殺了。
十七固然恨秦崢,但也厚謝他帶來的苦痛。囚於欒山時,他於那一個又一個難捱的黑夜與白日裡攫獲了四大皆空的真諦,即腹中空、顱內空、心府空、什麼都空。因為“空”得太過,有人便拿苦痛為他灌頂,輕飄飄身軀才能挨著塵泥,才能守著他放不下的人。所以他厚謝這苦痛,無時無刻不厚謝。
可他丟了明端。
笑風生,是他毀去秦門和赤練宮之前給自己留的退路,本不需要再造一個“十七刀”出來。
可他想讓自己幹淨些、再幹淨些,然後才能把明端找回來。
他找到他了,在明端吃了很多苦之後。所以他讓他改姓唐——糖麼,總是甜的。
可他記著釋之是姓秦的,於是他把滅諦刀譜傳教給他,卻不做師父。一日為師終生為父,而他殺了明端的父親。
十三年,說快也快,有釋之陪他,日日都是歡喜的;說慢也慢,蠱毒發作時不啻是度日如年,有幾次疼到想一死了之,最後只剩一個念頭:他說好要陪著釋之的,他不能死,至少現在不行。
可他終竟食言,秦門百十條人命,他只一條,抵不了的。
一瞬千念起,彈指歸諸滅。
貪了這麼多年,他該放手了。
可他放不了。
“做你該做的。”他再道,“玩泥巴的年紀,我在人前人後跪沒了……欒山一年,廢了手腳只能做個癱子。橫豎這條賤命快折騰光了,這一回,我想站著。”
唐洵章把十七從地上抱起來,他本就很輕,少了兩條腿脛,就更輕了。
夜色纏纏綿綿地沉下,是一種荒蕪又空洞的藍黑。他抱著聶放走進院子,帶血的黃葉被風一掃,全都窩進牆角瑟瑟發抖。
“白老五說廢話的時候,我就知道你不在那了。你總是這樣……總是!”
在那電光火石間,唐洵章想通了許多事。比如,為何十七要把他絆在茶樓裡;比如,為何咷笑浮屠能在汒山之下遇上他;又比如,為何十七要叫他釋之。
他慘笑起來,雙目赤紅,恨不得在十七斷氣前先生撕了他:“你總是想甩開我……你又想甩開我!你這個……”
“我沒有,”聶放輕言辯解,饒是嘴角源源不絕淌下的血水也未能消去他的懌懌,“聶十七,棄七情、棄劭令、棄真性、棄天命……從沒想甩開你過。我叫你釋之,是告誡我自己……該放開你。可沒成……我試過了,釋之。一次……也沒成。”
唐洵章:“……你總是騙我,我不信你。”他還是要甩開你的——他心裡有個冷冰冰的聲音在響——連閻王都可以去見,只會是為了甩開你。
一直如是。
八年、十三年。是恨多些,還是別的更多些,很難回答,卻也很好回答。
汒山之行已足讓他明白赤練主是誰。而他所知道的十七,從來都是那個說放就放、想走便走、謊話連篇,時冷酷無情,時無理取鬧,本性卻沒心沒肺的十七。他活在他的十三年裡,時時刻刻都豔如畫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