咷笑浮屠嘆息一聲。
“刀在我手,而諸生性命盡為我宰割,無一不惶惶,無一不愴愴——你知道我的功力是怎麼來的,血裡生,血裡長,那種腥甜的滋味,美妙得很。我殺的人越多,我就越不易受人脅迫,我為此而歡喜,甚至貪戀不厭。”
“惡毒嗎?殘忍嗎?自然惡毒!自然殘忍!惡毒與殘忍,最初是我活下來的倚仗;到後來,惡毒與殘忍是我閑暇時難舍的樂趣;而今,惡毒與殘忍,是我的本性。所以聶十七會說——殺生於我,譬若烹小鮮,烹之欣怡,食之愉悅。”
咷笑浮屠怒意橫生:“練主就不曾……愧疚嗎?”
“你吃過西瓜嗎?手起刀落,同樣濺得身上血,同樣剜得皮下瓤,而誰會為此愧疚?”聶放反問,無動於衷,甚至還有些帶著輕視的憐憫。“你說你恨我,因我殺了桃振青。我殺人如麻,取的人命太多太多了,他是誰、長什麼樣,我不記得也不可能記得。但有一樣東西,我一直記得很牢……”
他寂然的目光徐徐上移,停在紅霞侵蝕的天際。
“我記著你第一次見我時的眼神,咷笑。這種眼神我在無數人上見到過……很骯髒,但也真實得漂亮。貪婪、野心、渴求……過去的人給它起過無數個名字,卻從來沒有一個能道盡它的本質。人,帶著它來,帶著它走,沒有一個人能知道它究竟是個什麼鬼東西。執起它,終生為其所累;放下它,只有一死。一般的人選擇剋制他,而你與我相同……放任了它。”
“你去南疆找練菀,又從老瘋子那打聽到我的落腳處,假扮陶三思弄清這蠱毒的來龍去脈,是恨我?”他輕緩道,似提不起半分氣力,所言之語又句句冷厲,“你誘騙石中信、石瑨城,為滅諦刀譜大費周章,是恨我?恨?老三,你騙誰呢。”
咷笑浮屠低下頭走近他恨毒的人。
這人與初見時大相徑庭。赤練主陰毒狡獪,無懈可擊,引人目眩迷離;而聶十七此刻面同霜色,坐以待斃,像一隻斷翅後坦然赴死的鷹隼。
但仍有什麼未變,仍有什麼相同。
“老聶,”他同樣換了稱謂,抽出桃振青留給他的長刀,沿著聶放的側臉筆劃著,“我恨你,恨極了。都死到臨頭了,可你這張嘴啊……刻薄、刻薄、太刻薄,是我畢生第一恨。”
刀尖輕輕在嘴角一劃。
聶放一動未動。
“你的眼,總是太清醒,好似什麼也不在乎、什麼都放得下,乃我畢生第二恨。可我得留著它,你還得用它看看你的釋之。”咷笑浮屠道,“聶放,放?唐釋之,釋之?老聶,你又在騙誰呢?”
第二刀落在眼角,血珠吻頰,儼然淚痕。
“貧僧不會殺你,練主。貧僧會留你一命。”他在面上兩創之間又劃下一豎,又持刀往腰腹而去,“告訴貧僧,滅諦刀譜在哪?”
“十四年前,秦門,火舌之中。我記住之後就把它燒成灰了,誰知道在哪兒。”
第三、第四刀幾於同時斬落!
咷笑浮屠扳住聶放的下頜迫他垂首,一腳踢開被他劈下的兩條脛骨。
血流如注、四濺,有幾小滴飛進了屋內,聶放瞳孔驟然一縮。不及反應,咷笑浮屠又抬起他剩下的三分之二軀殼,將他按入血泊中!
“練主,你吸納無數人的氣血。這一次,嘗嘗你自己的血是何等滋味吧。”咷笑浮屠贊嘆地一撫聶放右頰的紅紋,就地擦淨長刀,“貧僧不殺你,但秦明端會殺你,你可得好好撐著,見他——最後一面。”
他走了。
但他未能走很遠。
一刀從後至,入風歸虛,無聲無息。
何為滅諦?
果報滅盡,了脫生死。諸相滅、諸念滅,灰身滅智而至涅槃境界,是為滅諦。
何為鬼物?
枯形灰心,眼穿心死。隳形骸、棄神靈,忘象得意而入六道輪回,是為鬼物。
參悟滅道,方得滅諦鬼刀!
刀者收刀,不見生,不見死,無喜無悲。
他緩步入內,剎那墮鬼。
夕光還餘三兩盞。
三兩盞夕光中,一人以兩掌代足,斷尾赤練般從庭中爬到屋前。
刀者來此時,他正一手支地,一手細致地擦拭地上濺的血滴。這很有些可笑,因他面上、身上,俱是冷冰冰的血,一滴揩去又新增三四滴,是怎麼也擦不幹淨的。
他卻擦得慢且認真,像是要護著他心裡最幹淨的地方,像是到吐息終止之前,也只會做、只願做這一件徒勞無功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