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皇朝遠徵北境則正好反過來,一般春末夏初出發,秋末冬初返回。一來南方人很難適應北地凜冽的寒冬。二來天命皇朝軍隊行動對後勤補給的要求非常高,他們隨軍攜帶的物資,頂多也就是支撐幾個月,而在地廣人稀的北境,又無法採取以戰養戰的策略。
餘懷謙這麼一說,有幾個不明究竟的臣子紛紛點頭稱是。既然這次狼族南侵的時間特殊,那就只能是為瞭解救赤溫。
於崇法也不說話了,因為他搞不清楚皇帝的心思。為了這件事,皇帝已經改變過一次主意,搞得於崇法很是狼狽。最開初的時候,成德皇帝是想遮掩此事。於崇法正想借機收拾李定國,已經準備好了一系列的招數,只要把赤溫和那兩個斥候弄到兵部來,於崇法有充足的信心搞定他們,然後把李定國打入萬劫不複的境地。
可赤溫和那兩個斥候沒等到,卻等來了狼族忽然入侵的訊息。成德皇帝也是武人出身,骨子裡還是有點英雄氣。雖然受局勢所迫,他不得不偷偷與狼族媾和,但狼族悍然入侵,他也無法退縮。因此他的態度又有變化,打算改變一下自己對外軟弱的形象,又讓兵部制定收複甘州乃至反擊北境的方案。
前兩天的朝議,討論的就是此事。於崇法的本事都在整人上,對軍事一竅不通,又哪裡拿得出高明的軍略來?成德皇帝也覺得於崇法這個兵部尚書太不稱職,只有歪才沒有真本事,對他好一頓訓斥。受了這一撅,今天成德皇帝沒有明確表態,於崇法就更不敢多說了。
於崇法都不說話,兵部那兩個侍郎就更不好說什麼,其他官員事不關己,多采取了旁觀策略。唯有那個餘懷謙,真把自己當成力挽狂瀾的英雄,滔滔不絕地講了起來。
“自聖上登基,賴張真人護佑,狼族從未大肆入寇。然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狼族不時越境,殺我邊民、搶掠財物,年均不下百起。聖上慈悲,以天下蒼生為己念,不欲多生殺孽。縱此等行徑,我朝亦一忍再忍,而今狼族大舉入侵,實屬忍無可忍!既然狼族不服王道、不知恩義、不可理喻,對此等獸類,惟有迎頭痛擊,令其知天威不可逆,然後方能徐徐施以德化!”
餘懷謙不單是正兒八經的進士,還是一甲第一名,也即所謂的狀元。他發揮起來,雖然是不打腹稿的口頭作文,卻依然是文采斐然,同時又詞鋒畢露。
成德皇帝聽了,心中暗自叫苦。若依餘懷謙的邏輯,此刻如果還不對狼族的入侵予以反擊,自己簡直就是一個窩囊廢!偏偏餘懷謙還佔據著道德制高點,要反駁都無從下手。
成德皇帝想了想,決定還是先找個人出來緩和一下形勢:“齊少保,你有什麼想法?”
齊振鵬心中苦笑了一聲:我能有什麼想法,還不是你讓我說什麼我就說什麼?可此刻齊振鵬也不知道成德皇帝到底想讓自己說什麼,只好試探著慢條斯理地說道:“餘憲臺所言極是……”
所謂憲臺,也即禦史臺。禦史大夫乃是禦史臺的主官,所以又被尊稱為憲臺大人。以齊振鵬的資歷和地位,不可能叫餘懷謙大人,所以稱其為餘憲臺。
一邊說,齊振鵬一邊在看成德皇帝的臉色,看到他微微皺起眉頭,齊振鵬知道該拐彎了:“然世事無絕對!狼族雖然狼子野心,如果不是李定國擅自派人跑到北境去,把他們的王子又殺又抓的,他們肯定不會大肆入侵……”
這時候成德皇帝在微微頜首,齊振鵬心裡更有底了:“聖上自登基以來,修文德以化天下。狼族雖然頑劣,但在皇上聖德的感召下,從此再未大規模侵入中原。雖有小股狼族入境騷擾,也不過是其中少數冥頑不靈者所為。只要我們繼續推行皇上的德政,這些人自然也會慢慢感化的……”
這時候成德皇帝又在輕輕搖頭,齊振鵬就有點糊塗了:你老人家到底什麼意思,是要跟狼族議和還是要跟狼族開打?你這一會點頭一會搖頭的,我可怎麼往下說啊!
這時候副相邱定邦突然反應過來:皇上受到白狼山會盟之事的制約,一直對狼族採取懷柔政策,甚至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韙,暗中騰挪國庫收入安撫狼族,李定國手下惹出這麼大的事情來,皇上肯定不滿意,不過眼下群情激憤,皇上大概也只好順著來,他這一會搖頭一會點頭的,看來是想找個折中的方案啊!
應該說,天命皇朝的官員選拔程式還是不錯的,能夠站到朝堂上的正三品官員之中,基本就沒有混日子的,特別是幾位丞相,那真是一個比一個精明。
相國楊奇溥今年七十多歲了,雖然身體還算健壯,但已經到了致仕的年齡,只要皇帝開口,他就隨時可能被免職。有這麼個機會在,幾位副相難免要動心思。特別是邱定邦,對於其他幾位副相的情況,他在心底分析過無數遍。
以威望說,餘懷謙最有機會。可餘懷謙眼睛裡揉不得沙子,按照邱定邦的評價,就是缺乏宰相肚量。當禦史大夫監督全國的官員可以,當宰相卻不適合。並且此老總是在皇帝面前體現風骨,皇帝未必看得上他。
以資歷說,武勳節最老。可他年齡比楊奇溥還大,要倒過來接楊奇溥的班,實在是不可能。皇帝如果要以年齡為理由讓楊奇溥退休,武勳節自然也躲不過去。而根據邱定邦的觀察,這個老家夥似乎也沒有這麼大的志向,只想安安穩穩地當他的副相。
邱定邦最大的對手,乃是排名最後的徐信介。不管從哪個方面比,兩人都是不分伯仲。
先說家族。邱定邦乃是潁州邱氏的子弟,徐信介乃是醴水徐氏的後人,除了“南林北古”兩家,就屬他們家族的底蘊深厚了。
再說功名。邱定邦是一甲進士出身,雖然不是狀元而只是探花,但也有夠硬的了。徐信介只是二甲進士,不過他是楊奇溥的學生,而楊奇溥又是當今公認的學問大家。有這位官場領袖加儒林人望的加成,楊奇溥的二甲進士,一點不比邱定邦的探花差。
再說能力。邱定邦是從縣令、戶部員外郎等低階職位逐步幹起來的,有中央、地方的交叉任職經驗,為人精明強幹、做事幹淨利落,尤其善於解決棘手問題。成德皇帝收買狼族的銀錢,一開始就是時任戶部尚書的邱定邦在籌措,後來邱定邦升任副相,這事才交給楊昭德。可楊昭德籌款和做賬的那些套路,卻都是邱定邦留下的。徐信介的履歷不如邱定邦豐富,一直在中央任職,只在翰林院、禦史臺和相府呆過。但此人天資聰穎,加上背後有楊奇溥指點,從政表現也很優異。否則楊奇溥再提攜,他也不可能這麼快擔任副相。
再說年齡。邱定邦不到五十,徐信介四十出頭,都是年富力強的時候。不過從擔任首輔的角度來說,徐信介就顯得年輕了一點。
因為兩人之間有明顯的競爭關系,邱定邦、徐信介表面上客客氣氣,但暗地裡一直較著勁。徐信介有楊奇溥支援,在相府主持的日常政務工作中混得風生水起。邱定邦知道不能在這上面硬扛,就暗地裡靠攏皇帝,成為了皇帝的白手套,專門幫成德皇帝處理一些無法公開的事務。
但副相也要保持副相的氣度,完全跟著皇帝跑也不行,會受到官僚集團和名門望族的排擠。天命皇朝的政治生態比較特別,說起來是帝制,但皇帝的權力受到諸多制約,特別是受到以相權為代表的官僚集團和以幾個大家族為代表的名門望族的制約。昏冥侯之所以倒臺,就是得罪了官僚集團和名門望族。
據說這種權力制衡體系也是張真人設計的,天命皇朝歷史上,曾經有皇帝試圖改變這種局面,可都無疾而終。有人說是守護真人幹預了,至於真假,估計就只有當事人知道了。
出身於潁州邱氏,又擔任了副相,邱定邦同時具備了官僚集團和名門望族利益代言人的身份,所以他在暗中幫皇帝做事的時候,明面上又保持著一定的距離,甚至有時還故意動用相府的特權,把皇帝的旨意擋回去。成德皇帝也是個明白人,樂得在官僚集團和名門望族中埋一顆自己的釘子,並不會主動暴露這層關系。
因為經常幫皇帝幹私活,邱定邦與成德皇帝的私下交流最到位,對成德皇帝的瞭解最深入。對於成德皇帝含含糊糊的肢體語言,邱定邦最先領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