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記得。這是老夫當年第三次到國都參加殿試時,花了對當時的我而言一筆重金,租下來溫書的屋子,為此還欠了不少債。”周琮走進去,摸了摸那把老舊的椅子,“退了後就再沒來過,沒想到這裡竟一點沒變啊,好打掃得挺幹淨。”
“確實沒變,這裡可是當朝禦史大夫年少時讀書的地方。多少文人學子就沖著這個名頭,都想來住住,討個好彩頭。出租者自是要維持它本來的樣子。”歐陽伊夙頓了頓,“不知周大人現在可如這書屋一般,維持當初的模樣?”
“老夫已經年邁,自是不複當初模樣。”沒有人可以逃過歲月的侵蝕,周琮回憶起自己少年時,雖多次科舉不第,最後靠入國子監才獲得成功,到底也曾有意氣風發之時。
“外貌只是皮相,關鍵是周大人的心可變了,可還記得當初心中立誓為官後要造福百姓,要輔佐君王,要成就一方盛譽。”多次科舉都仍要堅持為官之人,何嘗沒有過要千古流芳的一顆雄心,只可惜多年官場浮沉,還能堅持下去的寥寥無幾,“若當初的周大人知道自己會成為這樣一位買兇暗殺朝廷命官,圖名圖利不圖清的貪官,不知可會直接放棄呢?”
已過三更,外面巡夜之人都各自尋了地方,悄悄打著盹,一小屋裡還亮著燭火,清瘦的青年單薄的影子映在窗紙上,偶爾傳來書頁反動的聲響。青年手邊還放著一碗幾乎沒有動過的米粥,看起來並不濃稠,沒有多少米,應該已經冷透了。
青年看著手中的《顯德政要》,時而皺眉,時而點頭,時而用筆寫著幾句批註。此人正是年紀已近三十的周琮,這次是他第三次進京參見殿試,他花掉了自己幾乎所有的盤纏又四處借債,才在這小巷裡租了個清靜的屋子,無論如何這次一定要成。
其實前兩次參考,周琮並非沒有上榜,只是兩次都名在三甲,這讓立志要成為百官之首的他如何甘心。這才拒絕了朝廷的安排,一次次重考。
周琮以前其實對自己的生活挺滿意的,他家鄉在一還算富庶的村落,他自幼有些天賦,又得家人支援一直上著私塾,有些才學。年及弱冠後為報答他恩師的情意,也留在了私塾當老師,又可常承歡於父母膝下,生活也算自得。
只到他的一名學生在離村子不遠的瑛城裡招惹了當地一位小少爺,其實無非就是那小少爺沒見過農村裡的一些自制玩具,想搶來玩,本不是什麼值錢東西,偏巧他的學生性子硬不肯給。兩人打起來,那位小少爺並未受什麼重傷,反倒是僕役們打傷了那位學生。
結果那小少爺還是氣不過,跑回家告狀。家裡人自是覺得自家孩子受了委屈,忙跑去報官,一位是富商家裡的少爺,一位是個窮孩子,這案要怎麼判可簡單了。
周琮接到訊息趕到官府時,他的學生已經被判了刑,以盜竊傷人罪論,三十大板監禁五年。瑛城這種小城,不出大事都沒什麼人會過問,官府說什麼是什麼,難道還能以民告官不成。周琮心底十分著急,卻又無路可走。正巧聽說當朝丞相帶領一眾吏部官員,巡一些城池考察官員,會路過這附近,周琮毫不猶豫打聽了地址跑去攔人。
也算上天有眼,真讓周琮遇見了巡城的隊伍,周琮做為一介白衣,自是沒有任何資格見國都大官,剛一沖出去攔在車隊前就被人當了刺客。
“丞相大人,草民要告官!草民要告官!”周琮被抓住往旁邊拖開,只得大喊。
“住手。”當時的丞相肖弗青已年過五十,這次應該是他最後一次離都巡城了。肖弗青在當時的名聲很不錯,跟現在歐陽伊夙比起來有過之而無不及,為官正直清廉,在政見上很有想法,只是不似歐陽伊夙那般文武雙全罷了。一聽有人要告官,自是明白出現了冤情,既然對方不顧性命找上門來,他哪有不理會的道理呢,“帶他過來,讓他仔細說說。若是信口雌黃,胡攪蠻纏,本相定不輕饒。”
以民告官自古都是越權不敬之舉,但有些官員實在過分,讓蒙冤之人不惜性命也要扳倒,是以也出了不少這方面英勇無謂的佳話。
“草民願以自身性命為憑,狀告瑛城父母官田器收取富商高諧峒賄賂,顛倒是非,冤枉百姓,致無辜之人平白受難,求丞相大人做主。”周琮跪地深深一拜。
肖弗青略微思忖了下,便下令改道去瑛城一趟。無論過了多少年,周琮都記得,肖弗青命人暗地查實後一步步踏進衙門的堅定和不容違抗的氣勢。田器和高諧峒跪在下面瑟瑟發抖,大呼冤枉,依舊逃不過被人去了官帽拖下去的命運。
那時的周琮覺得,這就是自己心中至高的追求,既有不怒自威的威嚴亦有親民親下的和藹,官至群臣之首,除盡這世間奸佞汙吏。
周琮目光有些閃爍有些空洞,那雖已年邁卻依舊十分偉岸的身影還能清晰地浮現在眼前,什麼時候開始自己行偏了路,只一心執念於追求那至高無上的權利,竟成了自己曾經想要除掉的那類人。
“周大人應該明白刺殺朝臣是怎樣的一個罪名,今日我陪周大人走這一趟,只願周大人還能憶起當初誓言,不要讓它們只成了一句句空話。更不要讓無數仰慕您的學子寒了心。”現在的青龍暫時不可以失去像周琮這樣經驗豐富的老官。且這些年雖說周琮收了不少賄賂,對原配妻子也並不好,但真正錯得離譜觸犯底線的也就這一件。在這用人之際,歐陽伊夙自是不會將他往絕路上逼。
歐陽伊夙知道周琮需要一些時間去沉思,去悔過,去回想。自己一個人默不作聲地離開了書屋,周琮頹廢地坐在椅子上,昨日早在心中修改了無數遍的託詞已經說不出口。雙眼無神的看著歐陽伊夙離去,久久沒有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