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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返魂 (3)

但是在孩子小衣服的袖口上,用毛筆寫著一行小字, 1973415。想來該是孩子的真實生日,此外再沒有別的字跡了。這些數字排在一起像一個編號。農場勞改犯的衣服上都有一個編號,這難道是在暗示,女嬰將被農場方向收養——苗秀娥將孩子的生日定在5月21日。這一天於她而言非比尋常。

有七年時間,苗秀娥和那兆同僵持著,關系在僵持中越發乏味和空洞。他們的婚姻來自苗秀娥的一廂情願,那兆同不過是無奈地預設。這是改變命運的機會,他別無選擇。苗秀娥的父親,這偏僻之地土生土長的農民,也是這片農場至高的領導。在這樁婚姻裡,那兆同得到的最直接的實惠,是當上了農場的一個小頭目。作為一名積極改造並與過去劃清界限的積極分子,進入20世紀70年代後,那兆同比別人更早得到平反,也比別人更早過上了正常人的生活。他回到北京,有了份像樣的工作。在三十八歲那年,他進入一所文物管理部門,從而有機會參與到文物的收藏和研究。工作改變了他的人生,使他將收藏,將恢複淨園並使其成為一個私人博物館的想法,作為餘生的追求。

他們曾經有過一個孩子。孩子出生不久後死於不明病毒的感染。70年代,沒有孩子是難以容忍的。不僅是自己,還有周圍人。婚後兩三年如果沒有孩子,事情就會變得異常複雜。他們將成為周圍人關懷的物件。總會有人費盡周折,向他們推薦治療不孕症的偏方和名醫。他們接受關懷,吃偏方,聽中醫的建議,鍛煉,磨合夫妻感情,但一年又一年,這種用意明顯的磨合與努力反倒成為他們的障礙,他們越是假裝,越是掩飾,彼此越是生疏與虛偽,以至於冷漠成了他們的安全距離,誰都不願意對方看見自己日益暗淡的希望。

小女孩的到來猶如神助,一家人歡天喜地,接受了上天的恩賜。在農場,人們願意將守密,作為支援這對夫妻實現多年夙願的祝福。之後,苗秀娥由於丈夫返城,順理成章地進入北京。對他們來說,返城最重要的一點,是他們從此離開了每個人都互相熟悉的小地方,在另一個地方,建立起另一種生活。在這項工程中,那拉是中心,補辦的出生證讓她在法律上成為他們的親生骨肉,更讓人放心的是,在單位同事與鄰居眼中,他們都是確鑿無疑的三口之家。

事情就這樣穩妥地得到了解決。在此後的若幹年裡,女孩兒日益顯示出她修複的能力,她完全改善了苗秀娥和那兆同的關系。事實上,她不像他們的孩子。他們對她從來沒有過高的期望。他們的孩子不會這麼好。尤其是,相貌出眾。苗秀娥和那兆同都相貌平平。隨著年齡的增長,那兆同年輕時過分細瘦的身材得到修正,他高大,一頭白發與謹慎的態度,使他的形象一望而令人信服。他原先黑白相間的頭發,在這三年裡,變成了白霜。苗秀娥卻相反,她年輕時的矮胖身材,被時間削細了。她看上去平庸而普通,她日益成為一個和善、安靜的老女人,面容裡藏著一絲宿命的無奈笑容。她再未生育,那拉和名聲在外的老公,早已彌補了這一缺憾。

苗秀娥將故事的開頭部分有意忘記了。

她沒有將那串破舊的碎石項鏈拿給那兆同,出於憂慮與自私,她在進北京前丟了它。她有意將它留在農場。她覺得那東西也許提供了一條讓人擔憂的線索,這條線索會將他們引向那拉並不遙遠的過去,引向紅樹林和某個陌生的男人和女人。雖然她也並非沒有絲毫好奇,但她不需要頗有古物鑒定經驗的丈夫,解讀上面古怪的字或圖,一切預示了這個孩子來歷的說法與猜測,她都不需要。對這個孩子,她自有解釋。她的記憶,比任何物件都來得可靠而安全。無論她是否有意丟棄過去的記憶,從進入那一片紅光開始,那拉就只屬於她了。於是,她將紅樹林,破舊的項鏈,解不開的結,軍綠色的帆布包裹統統藏起來,一併忘記。她將自己早夭的兒子從記憶裡抹去,將懷孕、妊娠、生産這一過程與小女孩系在一起,她確認,那拉來自她的子宮,在她的子宮裡長大,一直長到她從紅樹林裡將她領回。

在苗秀娥的記憶裡,只留下了一片微紅的黃昏的光芒。那拉出生在那一片紅光裡。

蛾子

自然光很難透進走廊。兩邊面板科的診室和治療室關閉門窗後,白天廊道裡很暗。只有樓梯口是亮的,一盞孤零零的掛燈,象徵性地支付著極為有限的光線。華文總是盡快走完這段路,第一隻蛾子是在這裡發現的。

他準備去急救中心值夜班,早到辦公室,是想整理一下那拉的治療記錄,再理順理順思路。他上了三樓,走進昏暗的走廊。他的辦公室在走廊盡頭,挨著一個存放醫療器械的儲藏室。華文的這間辦公室兼治療室,平日裡,差不多是一座無人光顧的孤島。華文掏出鑰匙,插進鎖孔,卻沒有轉動。華文回頭看看樓梯口,孤燈的光環,此時多像一個洞口。水泥地板反射出半截短而冷清的光。衛生間傳來滴答滴答的水聲。此外,還有嗡嗡聲。華文轉動鑰匙,又停下來。嗡嗡聲時斷時續,一踏上樓梯,他就聽到了。這是電流或發動機的聲音,華文想。但這是另一種聲音,在身後幾米遠的地方,華文始終無法擺脫。華文仔細搜尋,最終看到的是一隻蛾子,在一側的牆壁上飛撲著。是蛾子撲扇翅膀的聲音。華文開啟房門,從辦公室找來一張報紙,想用報紙捂住蛾子,抓住它。好幾次,蛾子都飛開了。華文不想再理會,但嗡嗡聲不絕於耳,讓他煩躁。這一小時就花在蛾子上了,而蛾子總能躲閃,弄得他整夜心神不寧。

蛾子的翅膀一直在眼前晃動。他沒有捕到蛾子,下班時卻發現它倒斃在腳下。他撿起它,用一枚圖釘釘在掛衣服的木隔板上。

這是第一隻蛾子。

以後,每天,他都會發現一隻,從不間斷。有時,蛾子出現在他的辦公桌上,有時推門開燈後,地板上會有,有時它就粘在門把手上,兩只翅膀夾在身體兩側。有時蛾子是活著的,有時,他看到的,是蛾子的屍體。他小心測量蛾子。所有的蛾子,開啟翅膀後,竟有十二厘米長,六厘米高。華文保留這些蛾子,將它們一隻只用圖釘釘在隔板上。

他漸漸發現這些蛾子出現的規律。如果他早上來,會見到一隻僵死的蛾子。而下午,黃昏時分,值夜班前,他會見到一隻撲扇翅膀的垂死的蛾子。它們還會出現在衛生間的鏡子上,在他抬頭即見的牆上。蛾子扇動翅膀,嗡嗡聲無法不引起他的注意,讓他分心。他下決心抓住它,使這垂死的聲音不再延續。他從未成功。幾小時後,蛾子變成屍體,掉在地上,有時掛在一根蛛絲上。幾乎是無意識地,華文撿起蛾子,用圖釘穿過它的背部,釘在板子上。他盡量將它們弄平整。它們都是同一種白蛾子,翅膀上粘著銀粉樣的鱗片,不小心就會碰碎。為了蛾子的完整,他小心翼翼,屏住呼吸。這是華文近來的樂趣,但他總不願聽那些嗡嗡聲,也不願多看蛾子的須和肥胖的下腹。沒有什麼原因,這是原始的恐懼,諸如,多數人怕蛇,是同一個道理。

他數了數蛾子,一共二十隻。從那拉開始做治療也正好過去了二十天。

治療非常緩慢,需要不斷調整方案。似乎每一種方案都不適合那拉。每種方案都在證明,她沒有問題,是正常人。可鬼影還在。華文開始想,出現鬼影,帶給她的好處是什麼?是這種有害的利益,使她在心裡抗拒他。由於她的抗拒,他很難催眠她。催眠在她身上失效了。他不得不考慮別的辦法。

每週三次,治療已經進行了九次,他對於鬼影的認識卻依然停在起點。患者拒絕說出秘密。這種持續的抗拒,卻也使鬼影變成了吸引華文的奧秘。二十天來,這間心理診室倒更像一個刑訊逼供室。華文冥思苦想要得到罪犯的供詞,而罪犯總能狡猾逃脫。有時患者表現得倒更像醫生,而醫生變成了患者。他們常常在談話中轉換角色。當然,每次,主審官都能從置換的角色退出。他至少要跟上和超過她的狡猾。除去幻影,如果說他在這9次治療中還有進展的話,那就是,他讓她吃下了大量的維生素,為她制訂了新的食譜。他叮囑苗秀娥嚴格執行,體虛的人很容易産生幻覺。他用大量的時間,將致幻的恐怖意向不斷修改,完善,既然那拉拒絕畫出它,他試圖使這個形象在自己手中複原。幻覺之所以強大,難以放棄,是因為她已從恐懼中獲利,幻象將繼續支援她逃避,並隱藏她逃避的理由。

華文要求那拉堅持鍛煉。為了配合華文,那兆同購置了一臺跑步機,每天監督那拉跑兩個小時。在這些措施嚴格執行後,5月的最後一週,那拉不再強調鬼影的真實。對華文說的道理也都點頭預設。她承認看到的是一個幻覺。她臉上有了血色,更加光彩照人。情況正在好轉,那拉的父母頗為欣慰。然而,華文並不樂觀。他沒能解釋她的幻覺,因而他一直知道自己徘徊在外圍,從來沒有真正進入那拉的內心。她的心有一個堅硬的外殼。他甚至都沒能走近她,一切都是表面文章。

華文想將她逼到死角,直逼到他和她都看清幻覺的原形和出處。

在兩居室裡,他花了一週時間製作一個道具,希望做出一個相似於鬼影的形象。他按照那拉的描述,買了件旗袍,花很長時間將它染成她所說的樣子。他從附近的服裝店,找到一件破損的塑膠模特。他在模特身上又刻又畫,用毛線做成假發戴在它頭上,在損壞的地方抹上紅藥水和紫藥水。盡管這個模型很粗糙,在暗淡的光線下卻也能嚇人一跳。現在,它就是那拉恐懼的化身,如果她能每天看著它,知道它無非是他做的道具,那麼她將從恐懼中解脫。如果,很不幸,鬼影是她的分裂人格,那麼她需要學習如何與這個分裂人格相處,在無法取消對方的情形下,與它相安無事地共處,將它留在一定的距離之外,給它空間,不對抗,卻也不受其驚擾,做到這一點就很理想了。

當然,在此之前,她必須“認出”它。醫生必須責無旁貸,為患者找到病因。如果她對此憤怒,她可以將所有的憤怒都發洩在道具上。摧毀道具,也就在一定程度上摧毀了幻想之物。她必須摧毀它,否則無法治癒。這是有風險的,道具在誘發她發狂時無法為狂躁設定極限額度,有可能會導致窒息。

在所有準備做好後,華文將模型從住處搬到辦公室,安置在治療椅對面,用一塊防水布掩好。

中午過後,天陰沉下來。三點鐘的時候,天空更加暗淡,白天驟然縮短,過早地進入了傍晚。空氣濕淋淋的,一陣風就能引發一場暴雨。

沒有風,空氣沉悶。閃電不時劃過天際,低低的雷鳴聲傳進建築物,帶著令人心悸的震顫。然而一場幾乎看得見的暴雨,始終沒有來臨。城市被暗黑黏稠的空氣吞沒了。華文站在窗前等一絲涼風,也等著驟然而來的暴雨。

窗外,是一條人行道,只在閃電的亮光裡,依稀顯現幾個行色匆匆的行人。當又一道閃電劃過天際,華文看到一個熟悉的人影。他最先認出的,是那拉那條小碎花的連衣裙和她修長的身材。她一個人走在昏黑的道路上,身後並無苗秀娥的影子。華文看了看專為那拉準備的模型,燈光下,它像個小醜。他開始懷疑道具是否能起到預想的效果。他關掉白熾燈,幽暗的光線下,模型變成了一個簡陋的影子。這恐怕離她的幻覺太遠了,華文想。它不過是一個魅影的替代物,在自然光下,這替代物身上一切故弄玄虛想要嚇人的修飾,都十分可笑。可在昏黑和閃電的瞬間,這件替代物,還是能讓人猛然倒吸一口涼氣的。華文要製造一個小小的措手不及,這個設計,也許很快就能回答困擾了他很久的問題,它是誰?華文準備好了必要的措施,如果那拉完全失控,他會將她控制在治療椅上,為此,他準備好了三種劑量的鎮靜劑。他會小心辨認驚恐、憤怒、宣洩的差別,如果那拉積累的情緒完全爆發,那麼這個孤島也不會引起別人太大的注意,他會幫助那拉將所有壓抑的情緒,全部發洩出來。

華文重新開燈,點燃一支煙,等著那拉。很快,他聽到了那拉的腳步聲。

沒有敲門聲,房門像是被一陣風吹開了。

“我想跟你談談。”那拉站在門口。

“進來吧。”

她站在原地不動。

“你想說什麼?”

華文舉著煙靜止地望著那拉。

“我要終止治療。”

“為什麼?”

“我……只是來告訴你這個想法。”

“你父母同意嗎?”

“我會讓他們同意的,只要你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