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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返魂 (3)

華文凝視門邊的那拉。她的頭發被濕氣打濕,濕漉漉地貼在頭上,她的連衣裙長及腳踝,腰上束了一根帶子。她的兩隻手這時交織著握在胸前。這未必一定是一個危險的動作。華文忽然厭煩。倒不是因為那拉,而是許多天來跟著他的嗡嗡聲又闖入耳際,這聲音讓他煩躁。而她一直抵制他,拒絕他走進她堅硬的心。

“你向我求救,可從一開始你就不想治療,因為治療勢必會揭開你極力隱瞞的秘密。那拉,我想,大概不是你不想說,而是你不能說。這或者是你父母的隱私。可如果你想要振作起來,你便不能不信任你的治療師。除此,誰還能幫你?還有,你是偷跑來的?”

“我不過是來告訴你我的決定。”她避開他的目光,一眼瞥見隔板上的蛾子。“哪兒來的蛾子?”

“我們就差一步,就差一步就可以到達目標,而你今天卻來告訴我,你放棄了?”

“你從哪兒弄的蛾子?”

“既然你來了,我建議你做完最後一次治療,如果這次還是無效,我放棄。”華文幾乎強行將那拉拉到治療椅上坐下,關好房門,熄滅燈。那拉就坐的地方,正對著那具蓋著防水布的模型。

“如果你不再恐慌、懼怕,就證明你的病好了,你可以不再來這裡。”

華文的聲音近乎冷酷。他一把扯開防水布。

“蛾子從哪裡來的?”

那拉的聲音發緊,帶著戰慄,眼睛直直看著對面的模型。

“夏天,到處都是蛾子。”

華文專注地看著那拉,一個閃電照亮了她,當周圍重新暗下來,華文察覺到,那拉周身散出奇怪的幽光,很淡的,微微發藍的白光。

“天哪……”那拉壓低聲音叫道。

華文緊盯著那拉,觀察她所有的反應。嗡嗡嚶嚶的聲音更清晰也更強烈了。華文想這個實驗要失敗多半也是因為這討厭的聲音。它不僅會引開他,也會引開患者的注意力。

“天哪,蛾子……”

華文不由看向模特。它熠熠閃光。即便在昏黑的光線下,也能看見模特上爬滿了蛾子。這個道具,現在是白色的,密密麻麻的蛾子在模特頭上,在穿著汙穢旗袍的身上蠕動,撲扇翅膀。他想贈送給那拉一個防不勝防、精心損壞的塗鴉之作,一會兒工夫就變成了一尊白塑像。

更多的蛾子從四面八方飛來,它們來自牆壁、天花板、地板和窗玻璃。嗡嗡嚶嚶的聲音正來自它們。

華文被這一幕驚呆了。

“華文,救我……”

那拉驚慌失措的聲音。

華文再看那拉。

哦……老天,他在心裡驚呼。一層層落滿塑膠模特後,白蛾子開始轉而尋找新的落腳點。它們撲向那拉。那拉不斷抹下爬在臉上、脖子上的蛾子,可蛾子太多了,幾乎覆蓋了她,她開始拼命撲打,但蛾子依然從各種地方鑽出來,撲向她。華文一把扯下身上的白大褂撲打蛾子。

他們得立刻離開這裡。

“快走!”華文叫道。

空中飛滿了雪白的蛾子,他們處在一片白得發藍的白光裡。到處都是蛾子,就像到處都在滲水。門上爬滿了密密麻麻的蛾子,華文握著把手開啟門時,握在手裡的,是滿滿一手滑膩膩的蛾子,那是蛾子身上的白色磷粉。原始的恐懼,沿著華文的手向上蔓延。華文一把拽出那拉,使勁拉上房門。許多蛾子雪白的、斷裂的翅膀夾在門框裡,黑色的體液從縫隙裡滲透出來。華文能聽到許多不可計數的蛾子,在撞擊木門時,噼噼啪啪的聲音。

他們必須遠離這聲音。這白色,這聲音都讓人眩暈。那拉身上還爬著一些蛾子,華文拍打火苗般幫那拉拍散蛾子。滿屋子的蛾子隨時會從裡面飛出來,它們會的,它們有這個能力。當華文這樣想時,已經有蛾子從門裡鑽了出來。

“快!”

華文拉起那拉向樓梯口跑去,他們不僅得離開這間辦公室,還得離開醫院,不能讓蛾子追上他們,否則他們會被蛾子吞沒和埋葬的。恐懼佔據了華文。哦,這才叫恐懼。

鬼街

他們跑下樓梯,穿過掛號大廳,走過一片花磚鋪就的空地,沿著主路出了醫院大門。他們向那拉來時那條黑黝黝的人行道奔去。這條路有兩百多米長,他們只想跑到更遠,嗡嗡聲並未遠離,一直追逐著他們。他們面前出現了紅綠燈,而旁邊不遠處有一座新修的立交橋。他們轉身上了立交橋,重重的腳步在鐵橋上發出空洞的迴音。過了立交橋是另一條街,那條街道在任何時候都喧囂繁華,各種店鋪鱗次櫛比。他們需要熱鬧的氛圍,需要走到人流中去,需要更多的聲響弱化和躲避那讓人暈眩的嗡嗡聲,在這聲音的追逐下,他們慌不擇路,只求跑得更遠。

上立交橋後,嗡嗡聲開始減弱,像被一道屏障阻隔。他們放慢腳步,停下來,看看身後。沒有蛾子跟上來。他們伏在扶手上喘息了好一陣子。此時路燈亮了,橋下車輛並不多,橋上除了他們再無人影。遠天是一片紅光。那片天空下,該是燃著一大堆篝火吧,華文想。等他們的喘息聲平息下來,嗡嗡聲跟著平息了。他們吃驚地望著對方,想從對方那裡知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們無法回答。華文意識到,他精心設計的方案,被這些蛾子摧毀了。哪裡飛來這麼多的么蛾子?

“我送你回家吧。”

“一早上,家裡地上全是死蛾子。爸媽掃了兩個小時,怎麼也掃不完,又叫了兩個工人幫著清理。爸說死蛾子像蝗蟲一樣多。”

華文無法繼續談和想蛾子的事。他想抽支煙,可匆忙中煙和打火機都落下了。要麼喝杯咖啡,找個合適的地方坐下來休息一會兒,躲過餘下的時間。他巴望今天趕快過去,午夜之後,當第二天的日歷翻開,這種困頓也就翻過去了。蛾子製造了他此生最大的驚恐,他還處在這驚恐的餘波裡。他覺得腦海中,那個確鑿無誤的世界,正在被這暗黑的天氣和雪白的不真實的蛾子侵蝕,一個界限被淡化了,他失去了邏輯,無法分析和推理這件事,無法解釋,無法說服自己,這是不是一場夢。

真實從未像今天這樣單薄,像蛾子的翅膀般虛幻,脆弱。

華文甚至不敢再看那拉。她是誰,來自哪裡,她是一團迷霧,充滿了煙的味道。她的出現是一個危險的訊號,她身後拖著神秘的影子。她站在他身旁一米開外,望著暗紅色的天空,可她的形象從未像現在這樣模糊渾濁。淨園裡遍地都是死蛾子,他一想到那宅子裡的寂靜,就覺得現在他們無處可去。他不能丟下她。他們是一起被蛾子追到這裡來的,那麼,該去哪裡?去自己的兩居室,還是就在天橋上耗完這一天餘下的時間?如果日歷將這一天翻過,他是否還有勇氣面對她?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再次,華文努力想要看清站在他身邊的人,他們只有一米之隔,但是要走多遠才能到達她?鐵扶手上凝滿了水珠,眼看就要下雨了,此地不能久留。他幾乎是很不情願地和她一起走過了這條嶄新的過街天橋,來到另一條街上。

我們找個地方,先吃點東西。華文說。

醫院的患者群造就了這條街的繁華。這裡能找到探訪病人的各種禮物,從水果鮮花到營養保健品,以及各類醫療器械,應有盡有。從立交橋下來,迎面是水果店。矮胖的店老闆拿著大蒲扇驅蠅,敞開的店鋪裡,擺滿了鮮豔的果籃和一箱箱散開的水果。店鋪不大,門上繞著一圈不停變換色彩的彩燈。有位中年女顧客正在挑櫻桃。店老闆見一對年輕人走過來,湊上來推銷水果。給小姐買些水果吧,剛從南方運來的荔枝,還有北京郊區的大西瓜,那,這是新鮮的葡萄……店老闆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