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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返魂 (4)

“老人家,跟您打聽個地方,這裡原先的飯店搬哪裡去了?”

沒有回答,只有報紙鋪開時,窸窸窣窣的聲音。華文這才看清,老者擺好的那堆報紙,原來是成堆成堆的尋人啟事。華文拿起一張,看到日期是1974年3月21日。報紙上印著一個叫李幼文的人的黑白照片,字跡是粗重的黑體字:

李幼文,男,生於1943年11月28日亥時,小學文化程度,籍貫,北京市朝陽區,成分,右派,於1960年至1967年在某農場勞改期間病逝,死亡時間不詳,親人尋找其下落……

華文看到這裡覺得好笑,天下還有尋找死人的尋人啟事?可報紙上滿篇幅全是這樣的內容。只是名字、照片、每個人的介紹不同。找的都是死去之人,有的死於鬥毆,有的死於兇殺車禍,有的死於疾病。華文越往下看,越笑不出來,再問老者,老者還是不說話。華文急了,拍拍老者的肩頭,問他這是開什麼玩笑。然而,他的手並沒有碰著老者。他什麼也沒有觸到,他伸出的手穿過了老者!這怎麼可能?華文看看手,再看看老者,又看看攥在左手的報紙,報紙瞬間化成了粉末。這難道就叫“風化”?華文後背一陣發麻,他想站起來,卻坐在了地上。老者還在他眼前忙碌著,擺弄報紙。這是不真實的。華文雙腿發軟,坐著向後退了幾步,使出全身氣力站起來。他努力讓自己平靜,他想知道時間。該死,他忘了戴錶。華文不指望那拉會知曉時間。他估計從辦公室到這裡最多走了二十分鐘。不會超過二十分鐘,那麼現在,應該是下午四點左右。

四點鐘,是不可能有鬼街的。哪怕是五點,六點。

他不想嚇著那拉。他們得趕快離開這裡,他們應該原路返回。

這是一條名副其實的鬼街。

“快走!”

他壓低聲音,唯恐驚動什麼。可他根本抓不住那拉的手,他手心裡全是冰冷的汗水。他在衣服上擦了擦手,又覺得衣服是潮濕的,讓他渾身都不自在。他還是設法抓住她,強迫她轉向來時的方向。他們必須退回立交橋,回到紅綠燈那裡。他握著她的手腕,由於用力過猛,腳下一滑,一個趔趄險些跌倒。這時,一個梳著兩條長辮子,穿一身簇新白西裝的女人,朝他們徑直走來。華文只能就勢將那拉拉到一邊,可那女人根本看不見他們,毫不躲閃,向著華文而來,臉對臉,大張著眼睛,半張著嘴。華文想後退,卻動不了。他無可迴避地看到,那張臉,施粉太多,白得像一堵牆,胭脂很不自然地凝固在高聳的顴骨上,口唇猩紅,彎彎長眉,一直延伸到眼角上。她貼近他。他想起,殯儀館斂屍人手下才能畫出這樣的妝容。他對自己說,快,閃開,讓她過去,別被碰著。可他動不了,一股陰冷的氣息撲面而來,他的每個毛孔跟著收縮,全身掀起一層雞皮疙瘩,頭發豎了起來。那女人穿過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那拉同樣目瞪口呆,張著嘴,發不出聲音。他們的手還握在一起,但雙方手裡都攥著冷汗。她想拉他一下,卻使不上勁。他們陷入了相同的境地。他們僵立著,大口大口地喘氣,彼此能聽見對方的心跳。

他們困在原地,無法離開半步。

這是哪裡?他們問。沒有回答。不可能有回答。這時他們看到了更多的“人”。這些“人”跟在集市上購物的人沒什麼區別,只是他們聽不見這些“人”走路的腳步聲。燈光昏暗,華文盡力辨別他們的腳邊和身後,看看他們有沒有影子。

他們沒有影子。

難道這就是……“它”的世界?

幽靈的世界。亡魂的世界。

鬼的世界。一個死去的世界。

這是此刻他們心裡潮水般湧動的念頭。

“等等,讓我想想……”

華文覺得自己在這一瞬間變得多麼可笑,他花費那麼多年從學校從各種翻譯著作中學到的東西,他的理性,他的邏輯、解析、推導,在這一瞬間崩塌了。蛾子,將他們逼入一個境地,他腦子裡充滿了廢墟的氣味,各種焦煳的味道。那拉的幻覺,或許,是真的。可是,他們到底是怎麼一步步走到這裡來的,這一切到底是怎麼發生的?他們是否還能回到來時的紅綠燈下,重新選擇一個方向和一條道路?他們首先得回到立交橋,一定是立交橋出了問題,他們不該上那座橋,還有,還有,他緊攥著她的手,她一直跟他說,有一個鬼魂。她是一個夢遊者,或者,她是一個真實存在的人嗎?

“等一等,讓我想想,這是怎麼回事……”

華文猛然抽回自己的手,他覺得連同這雙手,都很陌生,很古怪,它們未必屬於他,他用這雙也許並不屬於他的手指按壓太陽xue,聲音很低,猶如耳語,與其說是在勸慰自己,倒不如說是在躲避那拉。

“別慌,別亂,讓我想想看……”

他的心狂跳不已。他不由想到,是他拉著她,牽著她的手,帶她來到這裡的,他怎麼能懷疑她呢?還有,他不得不問自己,我是不是已經靈魂出竅,變成了魂魄?離開來時的世界,是否意味著已經死去?這個想法毒藥般在他身體裡擴散,一時,對生死的猜疑讓他無法承受。他慌忙尋找自己的影子,前後左右找,發現根本看不見自己的影子。他終於知道,是什麼讓他從一開始就感到不安了。他的不安不僅來自這個魂靈的世界,還來自他自己。

這麼說,他失去了影子?這不可能。他不相信自己沒有影子,可他就是看不見它,哪怕一點淡淡的痕跡也好,哪怕是一點稀薄的霧氣也好。但是他看不見。這太瘋狂了。他向那拉求助。

“看見我的影子了嗎?幫我找找看,看看我的影子還在不在?”

他馬上意識到,他只需看看那拉就知道了。

他們開始尋找平日裡最微不足道的東西,影子。

他們沒有找到對方的影子。

華文向後退了幾步,他希望身後有一面牆能阻攔他,他要摔倒了。

“華醫生……你沒事吧?”

那拉向他伸出手,華文疑惑地看著那雙手,避開它們。一路,他都將它們攥在手心裡,現在,他為此恐慌。他重重摔在地上,卻沒有痛感。沒有了影子也就沒有了痛感。他聽到那拉的呼叫聲虛幻縹緲,像破碎的揮之不去的迴音,而一片蛾子的嗡嗡鳴響又開始震顫。這聲音讓他瘋狂。他想向自己尋求力量,他一直都是用自我鼓勵,戰勝了生活中的種種困難,現在,他發現,自我原來一片空白。

“讓我想想看……”

他的聲音十分微弱。

“華醫生,華醫生……華文!”

“那拉,別停,別停下來,繼續,繼續叫我的名字,大聲些,再大聲一些……我是華文。我是華醫生。我是心理治療師華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