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文吐出這些字,覺得連胸中最後一口氣都吐了出來。
“別停下來……名字……”
他向那拉求救,感到她使出全身力量想要支撐起自己,他還聽到了她的喘息聲。這兩種東西讓他有了一些知覺。她也沒有影子。他重新打量她,他們的手再次握在一起。他確認,握著的,是那拉的手,而不是那雙手的輪廓。
華文的聲音和呼吸一點點恢複到正常。
“至少……你和我是一樣的。”
他閉上眼,呆了一小會兒,站了起來。
“我們這是在哪裡?”那拉問。
“我們在鬼街。”
“我們要去哪裡?”
“我們要去來時的那個地方。我要回到醫院裡,而你要回家。”
“我們還活著嗎?”
“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們是否還活著。”
影子
華文說,我不知道我們是否還活著。
這句話如此尖銳,像死亡摸著我的臉。死是一個沒有時間的地點。我聽說,人們能從這裡看到所有的過去,清晰如掌紋。如果那天,我在醫院的天花板上,如果我努力,如果我想看見,我會看見,我的過去,所有比記憶更遙遠的過去。然而,我看到的只有雪花般飛舞的柳絮。
我要去一個地方。越來越強烈了,這種吸引。我和要去的地方之間,只有一紙相隔。華文說過,那個願意待在現實世界的我,和另一個莫名地想要去另一個地方的我,終有一天會徹底分離,其中的一個我,會吞滅另一個我。他是說,我要麼正常,要麼瘋狂。有兩個截然相反的人,正在分裂我。那麼,現在,我站在哪一邊?在正常的一邊,還是在瘋狂的一邊?我們一起逃出醫院,跑過街道、立交橋,卻到了鬼街。我們穿過了那張紙,來到另一個世界。瘋狂。雖然我一直拒絕,我還是來了。也許很快,我就會知道,我來這裡的真正原因。
我想讓華文停下來。我看著華文的恐懼,就像他曾看著我的恐懼。我意識到,影子是時間的印跡,影子並沒有跟隨我們,影子跟著時間走。影子是時間的奴僕。在我們站著的地點,這一刻正在化為烏有,影子,自然不在了。
失去影子,我們便失去了分量。我們如此虛幻,被來時的世界拋棄。我們的恐慌在體內崩裂。很多問題隨之而來,最要命的問題是,我們是什麼?我們是否像那些從眼前走過的人一樣,已是鬼魂?當我想要扶起華文,我的手觸碰到他,我們同時發現,我還是那拉,華文還是華文,我們還是我們,我們沒有變化。這讓我們稍稍安心。
在一個影子消散了的地方,十年,二十年,都不再是一個計量時間長度的單位,它們無法說明,我曾經擁有的時間。我也許已經活過了幾百年,我的歷史,不會只有二十年這麼長。我有過別的名字,有過另一張面孔和另一種歷史。它們無法透過別的方式傳遞,它們是記憶以外的記憶,是無法消散的灰燼,即將複蘇。我對自己的好奇驅使我向前走,一些我不曾見到的面孔,在眼前閃爍。他們是誰,我幾乎區分不清,他們是我頭腦裡的影像,還是他們真的就在這裡。我甩開華文的手,向那些模糊不清的面孔走去。沿著這煙霧繚繞地伸向遠方的燈光,我想走到紅色天空下,看看他們是否就藏在那一團紅色裡。
這一切不會是無緣無故的。
華文緊跟著我。這裡除了我的腳步聲外,就是他的。他的眼裡除了恐懼,還有驚愕。每個失去影子的人,都會崩潰,這不僅僅是恐懼死亡,還因為,他不知道哪個世界是可以信任的。華文需要一遍遍聽到自己的名字。在這裡,一個人除了名字,還擁有什麼?名字是唯一的座標,告訴我們離來時的世界,有多遠。我是那拉,我或者不是,我不需要確認我的名字,三年前,我的座標就已模糊。我掙脫華文的手。他的手開始是溫暖的,有力的,現在卻水淋淋,無力地垂下。我沒辦法說清影子,我只是說,時間到了,我得走。我說了這句話,就向前走去。我知道他聽不懂,可我能說的就是這句。
時間到了。一直以來,被你們稱為幻象的世界,在眼前展開。這是一個鬼魂出沒的世界,可我更願意說,這是一個影子的世界。我看見梳辮子的女人,輕易從華文身上穿過,好像他並不存在。我看著她,徑直走到前面一棵樹裡。一個男人,在街上奔跑,我看著他,像霧氣散開。我也是影子,隨時都會消散。這些想法撞擊著我,卻沒有阻止我向前走去。那些“人”,像我來自的世界一樣逼真,走動,匆忙,每個人都有事要做,同時又無所事事。寂靜的閃電,忽然照亮了這條街,一個女人慘白失血的臉在電光中如此醒目,只在一瞬間,她的眼睛、鼻子、嘴唇、臉上的面板都消失了,電光穿過她,像x光照穿我們的肉體,她,他們,在閃電中,是一具又一具白森森的骷髏。我的呼吸卡在喉嚨。我想吸入空氣,卻被眼前的景象扼止住了。但是我不得不向前走,就像溺水。閃電熄滅時,骷髏消失,他們又恢複成一個個真實豐滿的形象。我的恐懼在身體裡奔跑,我沒有暈厥。我只能向前走。我無法逃開。
“你要去哪裡?”
“時間到了。”
“這是死去的世界,那拉,你要去哪裡?”
“別問我。這是影子的世界。如果,我們已經死了,你害怕嗎?”
“如果我們已經死了,你可以輕易想起我們一直想知道的問題的答案。在我們的頭腦裡,所有發生過的事都儲存著,每一分,每一秒。”
“你沒有回答我,你害怕嗎?”
“要發生的已經發生了,我會和你在一起。”
我從這些濃霧似的影子上移開眼光。我努力轉向華文。我本來想去紅色天空下,卻聽到他在耳邊輕聲呼喚,我開始想起牽著我走過醫院長廊的手,牽著我,走過紅綠燈、立交橋的手。這雙幹燥的手給了我更多的東西,比熱量多,比溫暖好。這感覺才剛剛開始,從松開手的那一刻,一切又都冷卻了。
“那拉,那拉,那拉……你的家在淨園。你的父親是那兆同,你的母親是苗秀娥,你叫那拉,別忘記你的名字,那拉……跟著我,抓緊我的手,我會帶你,回家……”
我又感覺到他的手,幹燥的手,漸漸回升的力量,它會帶我離開這裡。
歸來
華文決定沿著來時的路返回。他們要退回活著的世界,越過界線,回到陽光照亮各個角落的時刻,要進入散發著臭氣,能聞到酸味、甜味、苦味的人群。進入喧囂聲。他還要消毒液的氣味,醫院裡讓人心煩的各種氣味,只有在那樣的環境裡,他知道自己還活著。他們正走在返程中,華文的心在狂跳。因為恐懼同樣深刻,恐懼抵在後背上,頂著他的脊樑骨。恐懼和激動,讓他暈眩。他微微閤眼,讓這兩種情緒在體內平息。然而,他忽然意識到,事實是,那拉牽著他的手,他們正一同走向那片紅色地帶。返回,只是他的一廂情願。
恐懼在呼吸裡出入,他們幾乎已經感覺不到恐懼,他們吸入陰冷的氣息,吐出的,是冬天的白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