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眷們在這個時候也是可以撒撒嬌的,今天她們不必像往日那麼拘謹。今天有一個人跪著,承擔著未被公佈的過錯,因而,大家可以比平時放鬆一些,大家知道,既然有個跪著的人,太後是不大再會懲罰第二個人的。
儲秀宮原先並不像現在這樣龐大。在太後將前面的三座宮殿與儲秀宮打通後,儲秀宮便是一個很深的院落了。整座宮打理得一塵不染,瓦片在空中熠熠生輝,地上的金磚映出人影兒。宮眷們身上的綢緞花色都映在金磚上,太後的影子,踩在許多絢麗的顏色上走來走去。有人開始用硬紙殼包香料,藥香落在我跪著的地方,太後坐在宮眷們攏起來的喜滋滋的氣氛裡,而我,跪著,如此矮小,我的雙膝和腳,彷彿有許多針在皮肉裡穿梭。她們在我旁邊說笑著。在宮裡,這就是懲罰。以我的痛和羞恥為樂。
地面越來越亮了,太後的女官小心繞過我,送來茶盞和甜點,輕微的杯盤聲和咀嚼聲,在我耳邊轟鳴。聲音放大了,塗抹著厚厚脂粉與丹蔻的嘴,遙不可及。我和她們分開了,我們之間隔著一片洶湧的海,儲秀宮四面漲起海潮,而我想要抓住一條船舷。我似乎抓住了一條船舷,並隨著海浪搖晃起來。
太後背對著我。
透過眩暈,另一雙眼睛穿過她,在持久地注視著我——它不同於毓慶宮裡的“看”。它穿透我,帶著刺和痛。它從太後的身體裡分離出來。
這是兩個不同的人,一個從另一個裡顯露。一個在弄荷包,繼續羞辱我,一個從衣袍裡走出來。
“抬起頭。”她說。
我從未見過這麼古怪的裝束,漆黑的頭發,像巨蟒纏在頭上。還有一些頭發纏在身上,是這條巨蟒餘下的部分。她在近前,一張我看不見的椅子上坐下,手放在膝蓋上,她筆直,莊嚴,像是來自地下。在黑蟒蛇一樣的發叢裡只有一朵花裝點著。她緊盯我的臉。
“你是誰?”
她不回答。
“你從哪裡來?”
她只是看著我。
“你總該讓我知道你是誰?”
她笑了,聲音像細碎的雨點。她從我看不見的椅子上站起來,轉過身。
我想抓住她。你,總該讓我知道你是誰——可我跌倒了,頭重重磕在金磚上,一群飛蛾由遠及近,漫天漫地,組成一個又一個複雜的圖案,在飛蛾完全遮蔽我的意識前,她走了回去,一直走進太後那條炫目的袍子裡,坐下來,顫動著,與太後回轉過來的臉重合為一張面孔。
許多白蛾子佔據了我頭腦裡最後一點空白。那裡有霜雪的祭壇,薩滿,還有奇怪的儀式。我想要牢記從白色中湧現的景象,然而我的意識,我支配自己的力量快要散盡了。唯有一絲桂花的香氣,能讓我從白色中醒來。可我聞到的,是一股黏黏的腥味。
警告
鶯絡的背被一盞宮燈映成了紅色。我拿不準這是晚間的哪個時辰,我還未從白色的眩暈裡完全清醒。粉色紗簾籠罩著我,鶯絡在我背後墊起許多蘇繡靠墊,我雙腿發麻,身上每根骨頭都隱隱作痛,我不知如何才能讓自己舒服一些。我在景仁宮裡。
我想這是一個幻覺,一個我從未見過的人,從太後的袍子裡走出來,逡巡片刻又走了回去。我跪得太久,屋子裡溫度又高,宮眷們恥笑的目光炙烤著我的後背,是想要從羞恥中逃離的想法,讓我産生了幻覺。這是不真實的。後來我跌倒了,鼻孔裡流出鮮血。是血液讓我産生了幻覺。
我在臉上蒙了一塊薄紗,透過薄紗,我聞著自己屋子裡的空氣。我命人將香爐撤去,將窗戶開啟,我讓黑夜到屋裡來。鶯絡想拿去覆蓋著我的綢紗,我說,站遠些,別碰我。黑夜從屋外進來了,我安靜地躺著,兩張交疊在一起的臉重新顯現。它最好是我的幻覺,但我不能肯定,那一定是一個幻覺。畢竟,有一個影子皇帝曾站在載湉身後。我命人熄了燈。在黑暗裡,我記憶裡的影子會更清晰些。
一刻鐘後,我又讓鶯絡重新點燈,我讓她坐在床頭的椅子上,不要說話,不要張望。我問,你看到過兩張臉疊在一起時的臉嗎?鶯絡搖頭。我又問,就是一個人和另一個人坐在一起,就是一個人從一個人衣服裡走出來,你從未見過?
我其實說不清看到的景象。
鶯絡說,小主今天的問話很是奇怪,一個人怎能變成兩個人,一張臉怎能變成兩張臉呢。我說,我看見過。鶯絡說,那一定是小主瞧花了眼。
這樣說可以終止我不停在原地打轉的思緒。是我眼花了,看到太後袍子裡還藏著一個……一個人,或是一個魂魄。皇帝從薄紗的圖案裡走來。我拿掉臉上的覆蓋物,請皇上坐在對面,讓我仔細看一看,到底是不是有兩個皇帝坐在一起。我看了好一陣子,只有一個皇帝,身後也並未跟隨影子皇帝。我重新蒙上薄紗,將自己遮掩起來。
皇帝瞧了我一會兒,揭去我臉上的薄紗,可我不肯罷休,我請他辨認,這兒坐著一個珍嬪還是兩個?
載湉仔細研究我。通常我們無法久視,我們會一起笑起來。可今天我們笑不出來。已經是七月了,宮人們換上了夏衫。皇帝的手涼而潮濕。我的手很燙。跌倒後,我一直昏睡,甚至沒有被夢打擾。我昏昏沉沉,跌在一個滿是白蛾子的軟榻上。
“她不過是用懲罰你的法子懲罰朕。”皇帝說,“因為你與朕互換衣物。”
“是因為你給我的寵愛多了些。”
在祖法規定皇帝與皇後共處的日子,除夕和中秋之夜,皇帝也都埋首修理玩具,將皇後擱在一邊不理不睬。皇後要麼在養心殿呆坐一夜,要麼移居偏殿,在黑暗中吮吸自己的手指。太後罰我的,是這件事。
“所有對你的懲罰都是對我的警告,我跟你一樣痛。”載湉說。
鶯絡已經將餐桌擺好,而我們的手指在棋盤上移動。五子棋,餐前最適合的小遊戲,但這個遊戲無法佔據我全副的注意力,上午發生的事讓我嘴裡滿是苦味兒。
五子棋以我為勝。載湉眨眨眼,埋頭研究我的棋路。我喝了些蓮子銀耳羹。這時,三位宮眷帶著太後的賞賜到了。是八隻餐盒。謝恩後,宮眷一一開啟餐盒。八珍糕,芸豆卷,乳卷,紅棗糕,茯苓糕,薩其馬。還有幾樣晚膳用的菜蔬。算是對我受罰的安慰。
我從食盒裡拿了一塊紅棗糕送進嘴裡。恥辱感隨著咀嚼襲來,我必須將所有的恥辱吃下去。我不斷向嘴裡塞入東西,眼裡積滿淚水。茯苓糕的渣子簌簌落在我的胸前與袖口上,我又吃下一塊乳卷、一塊八珍糕和一隻甜膩膩的薩其馬。宮眷在看到我大口咀嚼時離去了。她們會稟告太後,一切都好,珍嬪對皇太後的慰問感恩戴德,而且服從了太後吃食的安排。
宮眷走後,我就將剛才吃下的東西都吐了出來。不是因為吃得太多太急,而是因為我的喉嚨裡似塞下萬千根細針。我只顧往嘴巴裡填東西,無暇顧及吃下去的東西是什麼滋味。我拼命幹咳,想將喉嚨裡的針全吐出來。我臉頰漲得通紅,精疲力竭地咳著,差不多要將五髒都要咳了出來。我勉強喝了幾口水,症狀沒有減輕,反而忽然在喉嚨裡引燃一把大火,這把火穿過我的雙眼,遮蔽了我所能看到的一切。我瞪大雙眼,我想我的樣子一定很難看,我想對載湉說,離開這裡,但我聽到的聲音卻是,皇上救我。我看不見載湉,不知道他在哪裡,景仁宮在旋轉,我需要水澆滅我身體裡的火。火舌變成萬千隻蟲子在我身體裡湧動,穿過皮肉和骨血,向著更深更痛的地方鑽進去……我的身體從內部被圍攻,不斷縮小。我渴望從痛苦中飛去,飛得越遠越好。
載湉說,你一直在喊著要水,要更多的水,你說你的身體著了火,屋外救火的水都端來,潑在你身上,才能救你,你是怎麼了,到底發生了什麼?載湉將目光投向皇太後送來的食盒。
侍女們給了我很多水。我坐在椅子裡時,水嘩嘩地從衣服裡淌出來。她們將我的衣服剝離,用一塊絲綢遮住我,鶯絡拿一塊幹巾擦幹我的頭發。她們七手八腳弄幹淨我,將我放回床上。身上的力氣抽空後,我多像一片灰暗的雲。
我想對載湉笑一笑,卻發現載湉不知何時已經不在屋裡。我又看了看剛才擺在八仙桌上的食盒,食盒也不在了。我一下子清醒過來,從床上站起,一言不發,向外走去。
鶯絡跑來阻止我,我怒目而視,指著她腳下的地面。站著別動。我說。鶯絡不敢動,除非我允許。我繼續向前走,福子提著我的鞋子跟來。我從她手上扯過鞋子,指指地面,站這兒,別跟著我,我說。
我提著鞋子,邁出景仁宮大門,向養心殿的方向走去。我的腿是軟的,腳下厚厚地鋪著很多棉團。我提著我的腿和鞋子向前走,我跟我的身體有了間隔和距離。當我走出景仁宮外的甬道,向禦花園方向走去時,我才感到地面的堅硬與冰冷。我沒有時間穿上鞋子。我有非常不好的預感。太後的食盒不見了,除了載湉,沒有人敢在主子發話前動它。我急匆匆向養心殿走去,心急如焚,腳觸到木質的廊道,細碎的石子路,和雕花的石階。我不想被人碰到,我一邊走一邊將散開的長發挽成發髻。若這時太後看見我這副樣子,可是死罪一條。好在長袍遮住了我的雙腳。我走過一條又一條甬道,穿過很多扇門。夜晚讓這許多路陡然增添了十倍的長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