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坐在養心殿的寶座上。幾十個太監跪在周圍。皇帝雙手放在扶手上,身體後靠,頭半仰著,像在等什麼發生。所有的人都像在等著一件事情發生。養心殿裡一片安靜。我光著腳,無聲無息,出現在載湉面前,令主子和僕從都嚇了一跳。太後的食盒放在載湉身邊的小幾上。我來晚了,他已經吃下去了。
發生在我身上事,並未在載湉身上發生。看見皇上沒事,圍在皇帝周圍的奴才們開始分食點心,結果也是什麼事都沒有。
“皇上不是有驗毒官嗎?”
“朕想知道在你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他們沒法說清楚那是什麼感覺。”
“皇上……”
“宮裡傳言說,東宮太後就是這樣離世的。”
載湉看見我赤裸的雙腳,腳底板上有斑斑血跡。載湉將我的腳捂在手中,直到太醫來用白酒擦拭傷口,又用白布條加以包紮。
“為什麼同樣的點心,有人吃了會有反應,而有人吃了卻什麼事兒也沒有呢?”
載湉將半個芸豆卷遞給太醫。
太醫小心接過,仔細端詳,然後撚一小塊放進嘴裡,又吐了出來。
“回皇上,微臣看不出有什麼不同。”
“吃下去。”載湉面無表情。
太醫重新掰了一小塊點心放進嘴裡,很不自在地咀嚼著。
“你去,把太醫院所有的太醫都叫來。”皇帝對王商說。
太醫院的六位太醫都跪在了皇帝座前。已是午夜時分。六位太醫戰戰兢兢,懷著恐慌吃下皇帝賞賜的糕點。皇帝挨個盤問太醫,只得到些混亂的答非所問的回答。
我留載湉一個人在養心殿,也留自己一個人在景仁宮。我一路走,一路流淚。這是太後的警告,也是她賜予我的咒語。我們不能在一起。載湉吃了我餘下的半塊乳卷後靜候。載湉懲罰自己與我一起受罰。可這個咒語只屬於我,我領悟到了。我緩緩走回景仁宮,站在石階上,向惡意重重的深宮望去。天色漸白,可惡意深重,恐懼在我的骨頭裡咔咔作響,可我還是想要用這恐懼做些什麼。我想讓皇帝遠離這片沼澤之地。
攝影師
我有意的退讓並未能使皇帝和皇後離得近些。即便在長跪發生後,又發生了鳳輦一事。太後砸碎了皇帝送與我的一架輦車,理由是越制。這件事比長跪更令我不堪,抬鳳輦的兩個轎夫被杖責斃命,可太後的警告對皇後並無助益。皇帝並未因被砸碎的鳳輦,而將視線移向皇後。事實上,皇帝連對皇後禮貌性的笑容也收回了。盡管,那不過是裝出來的笑容。
皇後對此的反應是,在又一次宮宴上,若無其事吃下了一隻別在發髻上的木梳。做法同前幾次一樣,她將梳子放在我的手臂旁邊,以便我細看梳子被咬掉的部分。她吃梳子的樣子,像在吃一塊軟糖。令我詫異的是,旁人總無法看見皇後的舉動,而我又總是無法避開。由於無法避開,皇後這類舉動便變成了僅限於我的警示。皇後駭人又不動聲色的做法,換做旁人也會過目不忘。然而我並不想流露出對這件事的過多在意。我的驚駭與在意,也許是最終造成皇後吃手的原因,可我不想將自己和皇後牽連在一起。她身上木屑的氣味越來越濃,還夾雜著模糊的焦煳味兒,我時常擔心,有一天,她心裡的怒火會點燃胃裡的木頭,變成烈焰與火炬。我只想避開和遠離她。為了避開和遠離皇後,我也有意避開和遠離皇帝。我有意退讓。不是退讓令我鬱郁寡歡,而是受阻讓我鬱郁寡歡。我的自由不斷縮小,我和皇帝在一起的難度在不斷增加。
太後和皇後拿去了我心裡一半的自由。然而,我壓抑在心裡的另一半自由,卻試圖填補和改變另一半的憂鬱,並隨時尋找機會。
為了彌補我在鳳輦一事上遭受的驚嚇,在過十九歲生日的時候,皇帝送我一架照相機。照相機是駐在英國的外交大臣的進獻之禮。大臣還送來了在英國留學歸來的兒子。大臣的兒子說,洋人稱拍照片的人為攝影師。大臣的兒子是攝影師,皇帝命大臣的兒子為我拍了很多照片,照片洗出來,裝上相框,皇帝將照片擺在養心殿裡。皇帝也有照片放在景仁宮,這樣,我們每天都能看見對方。
我鬱郁寡歡的表情,在照片裡一張張變得歡快起來。我被拍照這件事吸引。這是迄今為止,皇帝送我最好的禮物,而且不逾矩。宮裡沒有祖制規定相機該為誰所用。
拍照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攝影師總是抱怨光線太暗了。屋裡要點很亮的燈,但即便所有的燈統統點上,都還不夠。攝影師甚至搬來一套照明用燈,這些奇怪的燈,常常使景仁宮煙霧繚繞。一開始我們在屋子裡拍照,洗出來的照片總是暗黑而缺乏生氣。後來我們在庭院裡拍,在午時前拍,還要等天空的浮雲被風吹散。我拍了很多照片,照片記下了我的一段時間,我想,在我很老的時候,可以拿這些照片,看看現在年輕的樣子。
我發現,當攝影師樂趣無窮。我很快就學會了拍照,我不需要大臣的兒子,我自己已經是攝影師,身邊的侍女當了我的助手。
當我是一個攝影師的時候,我同樣抱怨光線不夠用。燈光太暗,灑進宮裡的陽光太過稀薄。作為無數失敗的例子,一開始拍出的照片,總會留有一個模糊不清的暗影。影子是光的伴侶,光線在一張臉上形成亮與暗兩個部分,臉上的光線越集中,影子就會越深重。這是光與影的道理,可在宮裡,我們避諱暗而黑的影子。我們覺得一重影子看著似有不祥。我們習慣了墨筆工整沒有半點陰影的肖像畫作,因而對照片裡的陰影總是心存疑慮,所以拍照時,要把影子盡可能去掉,或是變得弱些。
在浪費了一定數量的膠片後,我拍出了像樣兒的照片。我在兩個月裡拍了上百張照片。膠片都拿去宮外沖洗,大約十天後,大臣的兒子會將照片送進宮裡。大臣的兒子在奉上照片時,還會送給我一些建議。看照片是我打發午後和傍晚時光的消遣。照片越來越多,我的技藝越來越好,可有一個技藝是我無法突破的,我無法拍出一個人和另一個人的不同。當然,每張臉都不一樣,可我拍不出一張臉有別於另一張臉的特徵。連續翻看照片,就會得出這樣的印象。
從照片上看,我沒能拍出更值得拍的東西。為了找出一個有特徵的人,我將所有的照片都鋪在地毯上,拿放大鏡一張張看過。為什麼照片裡,每個人的眼睛和表情都是一樣的,就像一個人?這跟技藝無關。這不是我的原因,也不是照相機的原因。也許是光線的原因。但光線不會讓人改變表情。他們的表情像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他們的眼神,是相同的。
他們是宮裡的太監和宮女。我原以為他們會很樂於得到一張照片,可他們並沒有高興的表示。他們統統低著頭,一雙眼睛盯著地面和腳尖。讓他們抬起頭來可真是不易,要解釋很長時間,迫不得已還要下命令或是動用刑罰——有時我不得不命福子假意抽他們幾鞭子,不然光線就白白浪費了。最終,還是有很多光線白白浪費了。這時,他們抬起頭和眼睛。為了抓住時間,往往只要他們抬起頭我就會按下快門,我無暇控制他們的表情。
一開始我只求拍下人影兒,後來我只求將人臉拍得清晰,再後來,我向他們索要表情。他們沒有表情。沒有表情總算是一種表情,可從拍攝的角度看,沒有表情並不能算作一種表情。因為這張臉與那張臉沒有區分。若細瞧,狗和貓,都是有表情的,是有特徵和顯著區別的。從特徵和表情上看,照片裡的人無法以人的特徵加以區分。我們叫他們奴才,他們與狗或貓倒是沒有太大區別,可他們甚至不比貓狗更具表情與特徵,也了無生氣。
讓我驚駭的其實不是特徵,而是,他們看上去沒有生命。
我不斷掃視這些照片,雖然終至雷同,可我還是拍出了某種東西。在空洞而沒有神采的眼睛裡,當我退到足夠遠,所有相似相同的眼睛裡散發出相同相似的眼光,這眼光空洞,讓人害怕。我問自己,我到底害怕這些沒有特徵和生命的人什麼呢?
壽康宮
我架起照相機重新拓展自由。我去了遠僻的宮殿,拜訪了一些前朝妃嬪。我想我該在冬末的祭禮上見過她們,可我的記憶裡沒有這些人的影子。即便見過幾面,又用照相機拍下,我依然記不住她們。她們在照片上形同虛設。
在遠離中軸區的偏遠宮苑中,住著一些被遺忘的女人。她們並不拒絕我和我手中的機器。她們衣飾過時,靜悄悄的,聚在一起,我拿不準她們是否真正看見了我和我帶來的照相機。她們像一群順從的夢遊者,任人擺布,無所事事,卻又很忙碌。大多時間,她們在刺繡,做針線。太後偶爾會穿上她們做的一雙襪子,當太後的護指觸及襪子縫合的縫隙時,有幾秒鐘,也許會想到她們枯萎的身形。
三個老太監抖抖索索,一刻不停地清理灰塵,可毫無進展,整個京城的灰塵都落在這裡了,連光線都無法擠進來。鶯絡推門的時候,眼前揚起的一陣飛塵讓我們又退了出去。我花了很長時間才適應這裡的光線,看清光線裡的人。她們十分緩慢地抬起頭,眯起眼睛望著我和我的隨身侍女,像望著兩束從窗縫擠進的光束。她們又都低下頭,倒並非懼於我的闖入,而是這兩道牆外的光,弄痛了她們已經十分脆弱的視線。
我不該這麼貿然闖入。
我很快發現,在她們看見我之後,她們便將我擱置了。忽然的一瞬間的閃亮只是忽然的一瞬間的閃亮,僅此而已,這束光與她們並無關系。她們無所謂我是誰,手裡拿著什麼,打算做什麼。倒是我為她們的無動於衷而心驚。她們忘了自己是誰,沒有人能準確說出自己的姓氏、名號,以及受賜的尊稱。她們是老而不死的前朝王妃,然而她們早就忘了自己曾是誰的妃嬪。她們對過去與未來都毫無興趣,與燈火通明的中軸線上的宮殿格格不入,她們躡手躡腳,輕言細語,失去了嗓音和笑聲,也失去了被遺忘的恐慌。她們一點兒也不害怕,臉上無憂無喜。她們不知疲乏,也沒有倦容。卻毫無生氣。她們像被閑置的燭臺,任由灰塵一層層落滿。
在我眼裡,那些金黃色的灰塵,一到這裡就變得晦暗與落寞。我看到的其實不是灰塵,而是陳舊骯髒的光線,變質發黴,一層層堆積在所有器物上,堆積在光滑的地磚上。牆皮在脫落,穹窿上的手繪黯淡褪色,重重帷幕陳舊破敗。一切都荒蕪了,連同她們露在衣服外面,蒼白起皺的面板。
清掃的太監說,坐在最遠處的女人,是同治皇帝的惠貴妃。她從未得到過寵愛。她從暗處轉過頭,看看到來的訪客。她看見我,用手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