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什麼花?”
它大約是一種我沒見過的牡丹,花瓣更加繁密。
“這是太後喜歡的花。”
“你為太後畫花?”
“無時無刻。”
“花的顏色讓我眩暈。”
“只有我能繪制這些花。”
“這些花兒,畫得十分逼真。”
“我不過是在複制一朵花,您若仔細看,它們其實是一朵花。”
“先生為何只痴迷一朵花?”
繆先生笑了。她從來不笑。這笑容我從未見過,像煙霧。
“畫花,會讓一個人不老。當一個人從始至終都在畫花,時間便消失了。畫一朵花、兩朵花、許多朵花,我畫過的花,足夠種滿一大片繁茂的花園。每朵花都開了,不用等。花替換了時間。我喪父喪夫失子,這種喪失無法彌補,我複制花朵,花朵修複我殘破的時間。就好像,我的血不斷被抽走,又不斷得到補充。”
“它是什麼花?”
“太後最愛的花。”
她不願回答我,許是她也不知這是什麼花。但她回答了為什麼畫這些花。僅僅因為是太後最愛的,這花兒便是要無休止重複描畫。如果一朵花只是另一朵的複制和重複,那麼,時間也是不斷的重複和複制——我開始像她那樣想,她的想法說服我,深入我。滿地盛開的紙上花不會凋零,這是時間不變的願望和證據。我想這是她的願望,花會永遠開下去,人會永遠年輕。這花是太後最愛的,奉於太後,無非是在祈祝太後容顏不老。我差點兒被她時間的說辭感動。但她並未像說的那樣不老,她年紀不小,烏絲中雜著白發,臉上也有皺紋。她小心避免與我對視,低垂眼皮。
福昌殿與別處不同,除了久久不散的焚香和空曠,除了沒有草木的跡象,我說不出哪裡不同,我只覺得,這是另一個地方,一個與別的宮殿隔離,又息息相關的地方。我是來照相的,可我只字未提,我看見她的畫便忘了我的來意,一地畫幅,塞滿了我的視線。而我的視線如此狹窄。如果我出了那殿堂遠遠回望,會看見覆蓋地面的一片重彩花卉,其實低低飄浮在大殿裡,煙霧託著它們,猶如池水拖著夏蓮。我的視線過於狹窄,只看到了不散的青煙。
瑾嬪
我本想與瑾合影,但是瑾的身軀太龐大了,如果我坐在瑾身旁,父親將無法看見我。僅僅想了想我就放棄了。不過,瑾該有一張單獨的照片送回家去。我和瑾進宮已有五年。
瑾的狀況讓我憂慮。
每天,瑾從厭倦中醒來,又帶著厭倦入夢。只有在夢中,她才能逃離食物。她是這樣厭倦食物,卻不得不依賴於食物。幾乎所有的食物都向瑾的永和宮湧來,瑾阻止不了這食物的河流。她被食物沖垮了。一睜眼,她就要吃下十種不同的粥、茶和二十種點心。永和宮的小廚房晝夜不停地忙碌著。從瑾醒來的第一個時刻,便是鑽入眼簾和鼻孔的食物和食物甜膩的香氣。香氣飄浮在永和宮,遮蔽了香粉、胭脂和香水的氣味。
四個宮女將瑾攙扶起來,為她穿上中衣,洗臉漱口,在太監為她梳頭的時候,她開始用這一天的第一道膳。她喝下了松子百合粥,然後吃下一盤小餑餑,這兩樣東西將她從熱烈的睡眠中拉了出來。而她的夢蜷縮在被褥裡。宮女將被褥疊了又疊,夢被折成長條狀,等著她天黑後重續舊夢。瑾做了一個很長的夢,每天這個夢都會向前推進一小段,從未中斷過,也從未受到外界影響,瑾在食物的香氣中能輕易進入夢,她的夢是一匹高頭大馬,她高高騎在馬背上。瑾拒絕說出自己的夢,瑾不願我窺見她的秘密。
梳頭匠熟練地挽起瑾的頭發,將它們一縷縷梳到紋絲不亂,每一縷都緊貼著頭皮。瑾開始用第二道膳,黏稠的湯從咽喉流入,她又清醒了一些,可她只能清醒到這個程度,食物阻撓了她的理性。
我以為只有照片能提醒瑾看見真實的自己。她的吃相狂暴又粗野,我坐在她對面,心狂跳不已,時刻擔心食物上得不夠快,而她一不小心就會吃下我。
我十分擔憂地望著她,她的手好大,脖子跟臉一樣寬,臉,早已不是瑾以前的臉。我們所有相似之處都改變了,沒有人能從外表上看出,我們是一對姐妹。我不得不對自己說,我們曾經是一對姐妹。現在的瑾,恐怕沒有人認識了。
食物改變了她,入宮沒多久,她就不再照鏡子了。她面板白皙,沒有一丁點兒雀斑和黑痣,膚色白皙的瑾像一個發酵的面團,持續膨脹著。食物和我阻止了她獲得愛的機會。她厭倦食物也厭倦我。然而她越是厭倦食物卻越是依賴食物,而厭倦我卻令我們遠離和生疏,我們幾乎不再說話。
瑾的喉嚨裡發出轟隆轟隆的聲音,瑾喉嚨裡有一架水車。她膨脹的軀體導致身上的袍子隨時都需要修改和補救,於是她身後總跟著兩手捧著針線的宮女。每次,她出現的時候,宮眷們會為她讓出一大塊地方,瑾像一個巨大的面花,在人群中赫然醒目。她的荷包裡藏著糖果,在無人注意時塞入口中,以填補那些無以名狀的心悸。唯有心悸能撼動她巨磬般的身體,令她的軀體瑟瑟抖動。
她時常心悸,需要不斷填充食物。她身體裡有一個巨大的窟窿,這個看不見的窟窿不斷擴大,幾頭牛送去後都會消失無蹤。瑾身體裡漏鬥狀的窟窿,腐蝕著她心裡餘下的空間。每天,她要做的就是填充它,用食物,安慰窟窿也安慰自己。
她任由我照相。她對拍照不感興趣,也不害怕和擔心。事實上很多人拍照,是因為他們並不知道照相為何物,我發現,不解釋照相這件事,反而會使拍攝變得容易一些。瑾在照相時也沒有停止吃。我等了又等,直到她將旁邊一桌子的麵食和水果都吞進咽喉,在喝茶的間隙,我拍下了她安靜的瞬間。
她滿月般佔據了膠片裡所有的區域,只留下很小的影子。
“你知道嗎?太後六十歲生日的時候會封賞每個人,我的嬪位會升為妃位。”瑾說。
我不明白從未得到皇帝寵愛的瑾為何會盼望得到妃位。妃位不過是意味著多兩名宮女,自然,服飾和日常用度的等級也會升一級,可即便升為妃子,也無法使瑾回到從前,恢複她苗條的身材和吃的教養。
“別這麼看著我。你若是我也沒法停下來,為了補上這個洞,我得不停地吃。”她指了指自己的心,“為什麼你這裡沒有洞?”
她指著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