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燈 巨大 直達底部
親,雙擊螢幕即可自動滾動
第二章 迷宮 (4)

“我的心好好的,跟以前一樣。”我說。

“為什麼?”她依然往嘴裡塞東西,並不看我。過了很長時間,才又說,“為什麼我變成了怪物,而你還和從前一樣,為什麼?”

天空裡積滿了雲朵,我該走了。我不能回答這個為什麼,她知道答案。走到門口,我回頭,她正望著我。她望著我,眼裡的惡意像兩道閃電。我們就這樣對視著,我分辨不清那惡意到底是什麼,是仇恨還是嫉妒,我在這眼光裡縮小,變輕,我掉進瑾說的那個不斷擴大的窟窿裡。同時,我聽到瑾的笑聲,像一串耗子在撕咬,這笑聲連續幾天在我夢裡揮之不去。這導致我對景仁宮進行了一番徹查,牆壁和地上的縫隙一寸寸清掃,一丁點的小洞口都要堵上。盡管這樣,藏在瑾笑聲裡的耗子,還是溜進了我的夢裡,在夢裡撕咬著我的襯衣。

十天後,我拿到了瑾的照片。我沒有託人將照片帶給父親。父親不會認出照片上的人是瑾。如果父親知道她是瑾,父親會被嚇著的。我將瑾的照片放在梳妝盒的最下一層。

吃手的皇後

我並不想為皇後拍照,無意中,卻將為皇後拍照變成了太後的懿旨。

在我十九歲這一年的五月,醇親王來向太後稟報頤和園的工程進度。太後對工程拖入第五個年頭尚未竣工頗為不滿。普天下都知道,再過幾個月就是太後的六十壽誕。以現在的工程進度,不僅無法在壽誕前竣工,恐怕還要拖到來年或後年。醇親王稟奏說,雖是石舫、蘇州街、諧趣園、大戲臺這些地方還需不少時日,可樂壽堂、玉瀾堂、宜芸館、佛香閣、排雲殿等已告竣工,正在做內部裝飾,無礙於太後壽辰慶賀事宜。太後面前擺著一大疊樣式雷的圖樣,可太後對工程質量並不放心。太後命醇親王將已經完工的部分找人畫下來,以便為那重要的一天早作安排。

“如果太後想要看到真實景觀,可以拍些照片來,不僅與實景完全一致,而且十分迅捷。”

我在醇親王走後向太後建議。

“是你近來搗鼓的那玩意兒吧,聽說叫照相?”

“是,太後。”

“你沉迷於照相倒不常去養心殿了?”

“是,太後,皇帝政務繁忙,也並未召見我。”

“這樣很好。你跟我說說,照相是怎麼一回事?”

我說了照相是怎麼一回事。

“你為皇後拍一張相,拿來我瞧瞧。”

這是我和皇後都未曾預料到的。太後明知皇後視我為最大的敵人,而我對皇後也唯恐避之不及。不過,素來,太後喜歡看女人間的爭鬥,這是她在懲罰和警告我之後,又會獎賞我的原因。她越是獎賞我,我就越發成為眾矢之的,雖然,表面上,我得到的是宮眷們的羨慕和恭維。

在選定的良辰吉日,天氣異乎尋常的好,光線充足,無論是在鐘粹宮的庭院裡,還是在屋子裡,光線都超出了我的期望。

皇後在鳳椅上坐正,望著我。而我從未在這樣充足的光線下觀察過她。她也從未如此清晰地展露過自己。

她的眼光是膽怯的。她身後是畫滿繁花的屏風。

她與我平日裡見到的皇後很不同。她拿不準這架機器,不知道正對著她的黑箱子到底要拿走她的哪一部分。她不能多問。這就算是奉懿旨拍照了,她必須配合我。

皇後將一雙手放在膝蓋上。皇後身具禮服,坐得像歷代畫像上的皇後一樣。她一定為這個坐姿練習過了。她知道這是與畫像很相像的一件事,她的臉會被這臺機器記下來。皇後的臉窄而長,在陽光下更顯突出,但是與臉相比,那雙手倒更為矚目。不是因為美,而是因為新——放在膝蓋上的一雙手像是剛剛長出來的,比她衣服上的刺繡和珠翠都要鮮亮。那雙手亮閃閃的,與她身上的每一處地方都格格不入。

我怎麼從未見過這樣一雙手?

她望著我,以膽怯的目光,而我鑽入黑色的遮蓋布裡,從箱子狹小的洞口看著她。我有意延長了觀望的時間,因為這張臉第一次表現出溫順,甚而,還有恐懼。她也會和我擁有同樣的情緒,恐懼。

說到恐懼,我的偽裝就是這架照相機,我躲在箱子後面,我不能直率地看著對方或是詢問感興趣的問題,我必須重新發現。我知道一些事情,知道這裡或是那裡,每一處地方,每一個人,都是秘密。只有照片能拍出真實,或是拍出某種真實。我已經拍下了一些人,盡管神秘,甚而不可理喻,畢竟也向我顯露真實。我希望能從照相裡看到更多。毫不隱諱地說,我想看見從太後衣袍裡走出來的女人,我希望那頭纏巨蟒的人,能像今天這樣,讓我好好端詳。

我躲在幕布的黑色裡望著皇後的恐懼,我想起瑾問我的問題,為什麼我會變成怪物?陽光下皇後的臉無以躲藏,皇後眼裡的膽怯與畏懼也無以躲藏。她們想要知道的問題是相同的,為什麼,我變成了怪物?

我知道,她們為這個問題找到的答案,也是相同的。是皇帝的寵愛。因為我有皇帝的寵愛,我沒有變成怪物。瑾沒有皇帝的寵愛,她心裡的窟窿不僅難以癒合,而且在逐漸擴大。可在我進入鐘粹宮後,我發現,瑾問的其實是另一個問題,不是寵愛與否的問題,而僅僅是,為什麼我變成了怪物?

這個問題與愛無關。

我望著皇後那一雙極為奪目和嶄新的手,按下快門。

我拍下了皇後的臉和手。這是一幅半身像,照片洗出來後,我在充足的光線下仔細研究這兩樣東西,臉和手。在照片裡,皇後給了我另一些的暗示。這暗示如同在宮宴的桌子上,她放在我旁邊半殘的木梳和湯匙一樣。如今,卻是手。

我為皇後拍了三組照片。第一次她眼含恐懼望著我,當她意識到這一點時,她希望看到我的恐懼。她要求重拍。在這三組照片裡,皇後的手錶現為三種不同的樣子。在第二次拍攝中,皇後的手殘缺不全,像被什麼東西咬去了中指和食指。第三次,那些殘缺的手指似乎正在恢複,從骨骼裡長出骨骼,從皮肉裡長出皮肉。當我第二次拍皇後時,她望著我時,眼睛和表情都透露出超乎尋常的平靜。她如願以償,從我臉上找到了恐懼。而我不難推測,皇後又一次找到了令她心儀的食物,用來作為對我的新警示。

皇後殘缺不全的手從衣袖裡露出來,放在膝蓋上。這是拍照無法繞過的,就像無法繞開她的臉一樣。

我一直沒有問,為什麼要這樣。照相機放在五步開外,她似乎等著我問,問她為何自殘,然而,我選擇了緘默。我無言以問,也無言以對。皇後那張既吃木頭又吃自己的嘴,是一個巨大的陷阱和刑具。我在一塊黑布下窺探皇後和她有意露在袖口外的手,許多與皇後有關的畫面漸漸聚攏,形成網格,許多點滴彙集,變成了另一個皇後。那雙殘缺的,傷痕又不斷恢複的,重新長好的手,向我講述了皇後無意掩飾的秘密。

隆裕皇後一直剋制著在眾多宮眷聚集的場合吞咬手指的慾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