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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迷宮 (4)

在宮眷聚集的地方,她要站在領首的位置,做出引領性的動作。在祭祀,千秋宴,躬桑,忌辰乃至婚喪大禮上,皇後要在眾目睽睽下顯露她的手。平日裡服侍太後,她要示意宮眷們站立的方位,哪些人留下,哪些人離去,哪些人離太後近一些,哪些人遠些或是靠邊站。這些,都需要手。各大典禮上要拈香,平日,要用手接過太後遞來的絹花,或是將做好的小繡件呈給太後。手必須要露出來。而皇後往往隱藏手。為了隱藏手,皇後隱藏自己。她退在眾人身後,大多時候,她站在太後身後。她總是在背景裡若隱若現。幾乎所有的宮眷看不見也看不清她,對於宮中的女人而言,皇後是一個明確又模糊的圖符,這圖符只宣告她的鳳椅的存在,卻並不顯露她本人。這幾乎是所有人對她漠視或者無視的理由,皇後卻從中受益。

皇後的手往往殘缺不全。她用護指隱藏的手,在疏忽中會顯露殘缺,然而並無人發現和理會。

她有著根深蒂固的饑餓。這饑餓不來自任何地方,而來自自身。她對食物毫無興趣,無興趣卻要按時吞嚥食物讓她難以為繼。她常常藏起食物,放在衣袖裡或是隨身的荷包裡,只要走出宮眷矚目的範圍就將食物扔掉。在鐘粹宮,懲罰犯錯的宮女太監,就是讓他們吃下過多的食物。鐘粹宮裡不要廚子,禦膳房送來的膳食全都分給了僕從。

她想要的食物,一開始十分單一、瑣碎,不足道,後來卻日漸龐大,因龐大而宏偉。

再後來,她的饑餓感來自和麵向自身。

有時她想吃了整隻手,有時想要吞下自己的膝蓋或是腳踝。但是她也明白,她若吃了自己的手,手不會長出新手指。若是吃了自己的膝蓋,她將無法站立。若是吃了腳踝,她將無法行走。因此她壓抑想要吃了自己的某個器官的想法,最終,這些不可遏制的慾望都變成了吮吸手指。

她的手指是甜的。

她從越來越薄的面板裡吸出了鮮血。這滋味勝過了所有宮廷美食。她不能將這個秘密公佈於眾。她不能公開吮吸手指。在眾人面前,她有時高揚起一張窄而長的臉,這張窄而長的臉在揚起後,人們會看到一個無比巨大的下頜,這樣的下頜無疑會咬碎鐵和木椽。事實上這樣的擔心並非多餘——皇後住在鐘粹宮,而她曾偶爾小住的翊坤宮則險些垮塌,內務府檢驗的結果是,殿裡的幾根椽子被某種動物像吃點心般狂放而小心地吃掉了。其實皇後一直小心在意,為了不致引起事故,她只吃掉了每根椽子兩邊不重要的部分。但也有吃得興起而停不下來的時候。總之,一時興起,她吃去了木舉架中最為重要的橫梁。這導致翊坤宮看似完好,卻搖搖欲墜。大婚前,鐘粹宮翻新過了,建築中用到了金絲楠木和少許鐵。年輕的皇後對鐵沒有顯露出絲毫的興趣,她的舌頭止於品嘗木椽和血。

她必須保留一隻至少看上去完好無損的手。因為這隻手除了傳遞物件隱藏食物外,還要打人。皇後的手不僅能為自己提供鮮美的血,還要成為懲治他人的工具。這是後話,也不常發生。因為,她的手幾乎沒有一次是完好無損的。有時那雙手因為吮吸過度而紅腫發炎,有時,那雙手指甲脫離,不小心被咬得露出骨頭。她不能用它打人。打人的話,她需要等它們長好。骨頭上的肉重新長出來,新的面板和指甲也要覆蓋好新長出的肉。這需要等一段時間。而在等待裡,她不得不壓抑正在上漲的、想要吃下自己的慾望。

這件事一經開始便無法再停下來,皇後一次次沖破自我的界限,不等手上的皮和肉長好就開始吃自己。在無數個漫長的黑夜和白晝——白晝她要率領宮眷陪侍太後並主持各項儀式,只有晚上,她才能站在完全獨立的寢宮,這所宮殿空闊而四面虛無,皇後在無底的時間裡開始突破自己,在突破中加速了傷口的癒合。總而言之,她的面板比以前長得更快,修複能力更強。這讓她嘗試去吃新的部位:腿,膝蓋和腳踝。這些地方比手容易隱藏。只是走路的時候會稍露馬腳。因此她吃得小心仔細又富於計劃。

她的手長好了。她的手是新的,沒有皺紋,面板光潔猶如嬰兒,又像布滿了肉色的魚鱗。她對於吃更顯自信,考慮得也更周全,可以做到不顯露絲毫的蛛絲馬跡。她的手可以用來打人了。

自然,這些後來也都實現了。吃了的腳踝可以重新長出來,膝蓋,在沒有膝蓋的情形下她可以行走,在沒有腳趾的前提下她可以站立。這些也都是後話。在剛剛入宮的日子,她小心翼翼,只吃些微不足道的木質餐具,她的興趣還沒有移轉到手上。她想藏匿的只是木屑的氣味。等到開始吃手,她將手縮在袖子裡,只伸出一兩個手指。沒有人會過分注意別人的手,尤其是皇後的手。也無人察覺皇後壓抑想要吮吸和吃自己的慾望,皇後因為要收起手和臂膀,弄得連背都駝了。人們只說她羞怯,可那僅僅是因為要藏起一雙手的緣故。

那天,當我在長跪中跌倒的片刻,皇後將一隻手指放進嘴裡。僅僅只是一個小片刻,我還是看見了。她很快就放下手,指尖上凝著一小滴血水。我看得很清楚,那滴血像即放的桃花,顏色十分鮮豔。放下手後,她將注意力集中到我身上。看見我跪著,她很想在我身上嘗試她驚人的手勁,那不是人的力量,而是另一種有待命名有待發現的新種類的力量。她想在我臉上留下手的印記。這是天生的愛好。然而她的手無法配合。僅僅片刻,她就小心地藏起它們。可想要吮吸和吃手的慾望像一團闇火,讓她坐立不安,左右顧盼。後來,當茶果端上來後,她找到了機會和理由。她拿起一塊軟糕,但送進嘴裡的卻是手。她呷了一口茶,嘴裡散開的卻是血的滋味。她閉上眼,感到寧靜。這寧靜不是基於懲罰我得到的滿足,而是自身的貪婪得以釋放的滿足。

在我即將被詛咒的那天,皇後的手隨著我的跌倒而落下,我不僅帶著在皇太後衣袍裡出入的女人,我也帶著皇後的手進入了一片白霧狀的飛蛾裡。

無論是第一組照片中嶄新耀眼的手,還是第二第三組殘缺的和傷痕正在恢複的手,所有的手,都一直在等著瞧出我的破綻的機會,並想毫無顧忌地扇我無數個耳光。我本以為皇後的仇恨是由於我獨佔了皇帝的愛,但事情顯然比愛複雜得多。皇後在與我的三次對望中有許多話要說,然而我沒有問她這一切的緣由。她的手指堵住了我的嘴,使我像以往那樣只想避開和遠離。我帶著照相機告退,將皇後留在自己的焦慮裡。我的緘默增添了她的焦慮,這無疑也會增添她吞食自己的快感。而我與她對望的三個片刻如此漫長,足夠她將自己的故事細細道來。

終究,我沒有留給皇後說話的機會。

隆裕

我在等。

在珍貴人的故事裡,沒有我。同樣,在皇帝的故事裡,也沒有我。他們小心避開我,以為我是不幸的徵象。他們看我的眼神一直不對,好像我眼珠子裡還藏著一個人,藏著一個令他們感到恐懼的怪物。我一直沒有問他們為什麼。我不該問這樣的問題。我是皇後。盡管,是一個可笑的皇後。可我不得不提醒珍貴人,注意到我的存在。我在這裡,住在鐘粹宮,每天與你們擦肩而過。至於皇帝,我放棄了。很久以前我就認識皇帝,而我們一直形同陌路。

我姨母的兒子四歲進宮去當皇帝,這雖是一樁令人羨慕的事,卻也蘊含著苦楚。醇王府從此失去了這個備受矚目的長子。我九歲進宮時,已經知道,小皇帝不喜歡我。九歲的時候,我還知道,盡管他不喜歡我,我還是會成為他未來的皇後。還要與他,這個不喜歡我的人,一同扮演皇帝與皇後的角色。

一直以來,我知道我是誰,也知道,我進宮是為了什麼。我與皇帝,我們是表兄妹,弟弟扮演皇帝,姐姐將扮演皇後。事情早就決定了,從同治皇帝離世的那個時刻開始。也許還要更早。早到從鹹豐皇帝離世的時候開始。由於知道這樣的命運勢不可擋,因而,一直以來,我都是平靜的。事情的發展,我一生的走向,我長大,適齡,被冊封為後,這些事,都在我知道的範圍內,每一次推進,都會在確鑿無誤的時刻,緩慢而有條不紊地到來。

我凝神傾聽時間的響動,僅僅只是傾聽,沒有期待也沒有希望。我對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既無好奇,又無動於衷。真的,我無所謂。

事情總是緩慢而有條不紊地到來。譬如說在體和殿選秀時,皇帝捧著如意,一心想要交給珍貴人。然而在太後的授意下,這柄如意還是如期到了我手裡。我從未對這柄如意有過期盼,但是事情就是這麼安排的,也會這麼發生。我該得如意,而且不能拒絕。又譬如說,在我被冊為皇後不久,那年的二月,一個悽楚的雪夜,竟然天降大火,將太和門焚為灰燼。這場大火很不吉祥。如果我的鳳輦無法從太和門下經過,就意味著我並未得到上天的許可。宏大莊嚴的太和門,是無法在不到一個月內重建的。當所有人質疑我的皇後身份,或是在質疑皇帝的婚事之時,太後卻以令人無法想象的速度和工藝重建了一座太和門。能工巧匠們用紙紮了一座太和門。即便日日從門下經過的人,也瞧不出異樣。所以,事情總歸無可阻止,總會依時間的順序,有條不紊地到來。

我這一生中最大的事,是要做光緒皇帝的皇後。這件事,事先,並沒有人告訴我。告訴我,我會從皇帝表姐的身份變成妻子。是我自己知道的。我熟悉這件事,因為這一切早在另一個地方發生過了,而且不止一次。我無法證實,但我確實認為,我入宮當皇後,是從另一件事上轉移或是拓印而來的。就如同,事情原本有一個原件,從原件上,又複生出許多一模一樣的附件,事情重複發生,反複演繹,才導致我失去了對整件事基本的興趣。我太熟悉這一切了。我,就像伶人,一生都在反複演繹同一場戲。穿同樣的衣服,畫同樣的妝容,以同樣的表情,說同樣的唱腔。無論如何,這件事從開始到結尾都是索然無味。這便是我對我當皇後這件事的態度和看法。

我對入宮,成為我表弟的妻子這件事,沒有任何想法。我只是去扮演一個皇後,就像戲裡演的那樣。只是,我沒有卸妝的時候,我得一直演下去,直至老死。

事實上,我不是衰老而死的。至於我會以何種方式死去,倒是我想要知道的一個疑點。這件事發生過很多次,在我單調的一生面臨結束的時刻,每次,總是死亡挽救和赦免了這一切,使得一切又重新開始。盡管,我認定,我的人生是重複上演的戲劇,在這一場劇目中死去,在另一場劇目中,又活過來。盡管我認可這一切,視為平常,但是,我就是記不住死亡。我回答不了這樣的問題,我死於何時,在哪個地方,是在鐘粹宮還是在涵元殿,又在哪個時刻。然而我總歸知道,我不是老死的,我是在還應有所作為的時間裡死去的,那麼,我是在哪一年,又因何而亡?

珍貴人的故事裡沒有我。

她小心避開我。她的記憶將我排除,這讓她的故事略有殘缺。為了讓她記住我,我威脅她,並向她展示了我的手。這一舉動的確讓她印象深刻,她的故事裡著重講述了這一段。之後,她又放下我。她沒有提到我對她的懲罰,她有意忘記了這些。我讓她看到我的手,這個舉動雖然刺激她留心於我,卻也令她小心避開了我。皇後是危險的,珍貴人對自己說。我會為她帶來災禍,她迴避災禍,也避開我。她總是繞道而行,為了在路上不至遇見我。在太後面前她低下頭,為了不與我的目光相遇,也為了不看我眼睛裡的顏色。我眼睛裡的顏色與別人沒什麼不同,只是珍貴人告訴自己說,皇後眼裡有殘忍的東西——如果珍貴人願意花時間瞭解我,她會知道,我只是對自己有些許殘忍罷了,別無其他。

我認為珍貴人有意避開我,視我為空無,這是一樁極不明智的選擇和做法。假如她謙虛,向我請教我對此生的見解,那麼她將會從我的見解裡得到啟發。至少,她會明白,我們都為了一個角色而來,我們沒有自己的人生。然而珍貴人與我的想法不同。珍貴人一開始就錯誤地認為,她有一個屬於自己的人生,不光如此,珍貴人還認為,她是為了一個男人而生,也為這個男人而死。珍貴人死於她認為自己有責任和使命解救這個男人。她還有一個更為令人惱怒的理由:愛。正是這個東西,給這個小賤人以分量,讓她過於看重自己的人生,以為自己肩負著世間無比重要的使命,為愛而亡。

珍貴人錯在不懂得謙虛。

這恰恰是我與珍貴人的不同之處。珍貴人知道自己死去的原因,由此,她為自己的死找到一個理由。這個理由足以說服她沉溺於死,也使得她擁有了一個十分明朗的死期和記憶。在這一點上,她比我聰明,也比我幸運。每次,我都想不起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