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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地下紫禁城 (4)

“等等,你是說福錕麼?”

“綺華館的主管,福錕。”

“我怎麼忘了有這麼一個人?你看,我是上年紀了。你是說有一個叫福錕的人?讓安公公把這個人帶來我看看,現在就去。孩子,我但願你說的不是一個夢。在這宮裡,還沒有人敢不跟我說一聲就隨意處決一個人。你是說安公公當著你的面處決了一個叫福錕的人?現在叫安公公來說說這事兒。”

安公公像往日那樣出現了。沒有人知道他是從哪裡來的,誰在替他傳太後的口諭,他又是怎麼聽見的。總之,他總能在太後召喚的時候出現。

“小安子,剛才我和公主的談話你可都聽到了?”

“回太後,奴才都聽到了。”

“你倒是說說看,公主說,你當著她的面兒處決了一個叫福錕的人……”

“在宮裡奴才哪有膽子隨意處決人?奴才學太後唸佛,誦經,連殺只雞都覺得有罪,更何況是處決一個人呢?公主,您說有一個叫福錕的人被奴才處決,可有什麼人證物證拿來讓太後過目呢?”

“安公公,我想你也不會認賬。我沒有人證,也沒有物證。我的證人就是你!我的證物就是你手上戴著的那枚綠扳指。這就是你處決福錕的理由吧,他本來可以做我的人證。所以,現在,你來說說那一夜發生的事。我重提此事,是想知道從積翠亭出來後發生了什麼,你得說明白,我是怎麼回到寢宮的?那絕不是一場夢,而是一次經歷,因為,沒有人能將夢裡的事記得這般清晰,每個細節都歷歷在目。安公公,你心知肚明,不必再裝腔作勢,我說的事,全都發生過,只要你開啟那扇門。你向我說起那個倒立的花園時可是毫無隱瞞的。你抱著炫耀的心情,向大清的公主炫耀你在那地方的權威。我還真沒見過像你這樣的奴才,在主子面前如此恬不知恥!既然你有如此膽量,現在光天化日的,你不妨再炫耀一次。你已經讓我領教了一次處決,你在恐嚇我,想讓我知道你的手段有多可怕,那麼,你將我帶出來的理由是什麼,我已經知道你藏在牆後面的秘密,你盡可以像處置福錕那樣將我裝在小瓶子裡,隨意丟棄,任其腐壞。你懷裡難道不曾揣著一個殘缺不全的福錕嗎?福錕難道不是中了你的惡咒而失去了真實的自己嗎?是誰瘋了,是誰更瘋狂!沒有人知道這宮裡藏著這麼一個徹頭徹尾瘋狂的地方,為什麼要有這個地方,是為了殺死所有讓你感到有威脅的人嗎?我知道你的目的,你的目的就是製造瘋狂,你是要摧毀一個正常人的心智,摧毀我!你讓我陷入瘋狂,被所有人遺棄,關在黑屋子裡,整天被夢與現實紛亂的影子分解到支離破碎。你,卑鄙的奴才,又何必掩飾!你說,你到底是為了摧毀我,還是為了摧毀恭親王?你不要忘了,我早已不是恭親王的女兒,我現在是大清的公主,你要毀掉大清唯有的兩位公主中的一位嗎?安公公,你手裡有武器,可以殺人滅跡,卻為何留我活命?如果是為了從茍延殘喘的獵物身上得到更多的快感,那麼,你已經達到目的,就是現在,索性拿出你的手段,這裡,儲秀宮,宮裡宮外,都受你控制,這個地上的世界也歸你管,但是你要明白,你只不過是我們的一條狗,可惡的奴才,你現在就回答我,你本來可以將我留在下面的世界的,為什麼要帶我回來,你就不怕我揭穿你的秘密嗎?”

我希望激怒安公公,我希望他像在下面倒立花園裡那樣蠻橫,以洩露秘密為榮。我有意提到惡咒。可安公公將自己掩飾得很好,讓我束手無策。

“公主,我沒有秘密可言。您說的一切都讓人難以置信。只要您回一趟綺華館,您就會發現,許多事並不如您所想所說。譬如,您為什麼要虛構出一個叫福錕的人呢?這個人存在嗎?曾經存在過嗎?您說他是綺華館的主管,可是能被提拔為綺華館的主管,必然是因為他事情做得好,做得周全,既然如此,那麼太後又何必讓您監督綺華館呢?您一定是太孤單了。像您這個年紀的人,若是整天做同一件事情,想必枯燥會令您發瘋。可即便您孤單,您也不必在幻想中為自己虛構一個伴兒吧?如果您需要,我隨時都會伺候在您左右,我是太後的奴才,當然也是您的奴才。雖然同時做兩個奴才有一定難度,但依老奴的忠心,老奴是願意分身來照顧公主的。”他轉向太後,“太後,公主之所以說出今天這樣令人難以解釋的言辭,追究起來,是奴才的失職,奴才沒有考慮周全,沒有理解公主的意願和需要,所以,奴才懇請太後治奴才失職之罪。”

我笑了起來。我不得不笑,我知道自己落入了一個圈套。我知道對手強大,而我還有在這裡繼續待下去的必要。所以我毫無顧忌地笑了,直笑到眼淚淌了下來,還是不能停止。太後和安公公看著我,既不驚奇,也不好奇。

我讓自己安靜下來。

“母後,我說這一切,只是為了做到向您毫無隱瞞。但是從頭至尾,這個奴才都在向您隱瞞事實。我尚且不知,每天是這樣一個人陪侍在您的左右。由這樣一個口是心非、顛倒黑白的人完成您吩咐的事,我不知道該為此高興還是憂心?如果安公公是在執行母後的懿旨,需要對自己的一份職守守口如瓶,那麼,安公公無疑是做到了。他演得很好,以假亂真,真到讓人難以分辨。如果安公公是在自作自為,在您不知道的情形下做著令人不齒的勾當,那麼這奴才可就罪該萬死,不在他身上千刀萬剮,就不能平息我心裡的怒火。現在,只有母後您能做出裁判,判這個奴才是繼續活下去呢,還是讓人拿刀來,將這奴才的一身皮剮去?”

太後嘴角掛著一絲笑容。

“狗奴才,聽到公主對你的判決嗎?你好大的能耐,讓公主生這麼大氣,千刀萬剮也是便宜你的。”

“請聖母皇太後賜奴才死罪。”

“去把福錕叫來。”

“回太後,並沒有福錕這個人。”

“你沒聽到公主的吩咐嗎?”

“是,太後。”

安公公影子一樣退下去了。

太後側倚在座椅上,只將半張臉對著我。

“這就是我喜歡你的原因。你冷酷、咄咄逼人,對任何人不留情面,即便是在我面前。我時常問自己,我為何要橫刀奪愛,從恭王府接你進宮?想知道理由嗎?好奇絕非理由。你的好奇心太強了,你對所有的事都好奇。我可不喜歡好奇的人,更不喜歡追根究底的人。可即便如此,你依然是我喜歡的一類人。這類人很罕見。你有特殊的氣質,從看見你第一眼我就知道,我會留你在身邊,而你會跟隨我。你年紀小小,卻已飽經人情世故,你的聰慧甚而可以稱為狡猾,你有膽識,也有魄力,你該是姓葉赫那拉的女人,可你卻姓愛新覺羅。我有必要糾正你,讓你認清方向。很多人從一出生,就再也無法糾正,而我將給你機會。我認你做女兒,我還會給你更多更好的機會。你在恭王府能做什麼?在園子裡捕蝴蝶,學針線,等著嫁人。你很可能早夭。在紫禁城就不一樣了,我會看護你,像看護皇帝一樣看護你,我還會幫你成為最有能力的人,一個能左右別人而不被別人左右的人。你,我和你,我們將一起組建一個令人滿意和放心的後宮。你要知道,世界的中心在這裡,紫禁城,控制好這裡,就等於控制好了所有地方和所有人。你將是我最得力的助手。你要出現在我讓你出現的地方。

你身上愛新覺羅的血液無法更換。不過,覺羅與葉赫的血,很多年前就混合了,難分彼此。有誰能說清血液裡的記憶?比我們一生還要漫長許多倍的記憶,超出了我們能理解的範圍,超出了我們能力所能左右的程度。我是說,愛與恨,這不是一次會面、一個印象、一個小事件所能決定的,它們來自更為久遠的年代,來自遙遠的、已經灰飛煙滅的年代。我知道,它從未消失,它的記憶,每個細節,每一秒鐘,每時每刻,都儲存完好。我和它,我們在一起,我們在一起就是為了恢複一個年代,潛藏在記憶裡的年代。所以,你又怎麼能躲過我,躲過咒語?你剛剛提到惡咒,我相信你不是偶然說起。不錯,是有一則咒語,將愛與恨緊密相連,難以分辨。血早就混合了,愛與恨一直以來糾纏不清。人們喜歡說,這都是天意。可你問天,天不會回答你的問題。一個人,若要理解自己的命運,就該揭開過去的秘密。我比你更瞭解你自己,我知道你血液的組成。你一直在努力理解我,你卻不瞭解自己。我不需要你理解我的所作所為,我只需信任。它一直在支援我。如果你仔細聽,仔細看,就會感覺到這股力量。你能感覺到,整個紫禁城,都在這股力量的護佑下。我要做的,就是信任它,順應它,讓位於它,讓它佔據我。你也要順應它的安排,你會得到更好的饋贈……

我接你來,是為了更好地保護你。恭王府不是一個生兒育女的地方。我希望你能說服恭親王,在必要的時候嚇嚇他,讓他對後宮心存敬畏。我發現,恭親王,越來越難以約束,越來越想與我對抗。他早該知道的是,當我生下載淳時,這個國家就變了。百姓已經認清事實,國家不再姓愛新覺羅,而是姓葉赫那拉。姓誰的姓,其實沒什麼大不了的,百姓也可以繼續認為,皇帝依然是靠功勳,靠收複土地和人心而被上天選中的最強大的人,百姓依然可以將忠誠投於愛新覺羅。我呢,我坐在紗簾後面,做我的聖母皇太後。可百姓也知道,愛新覺羅最有能力的人,拜倒在我的腳下。這就是問題的重點。你的父親,恭親王,卻從不願承認龍旗的顏色已經更換。好吧,誰叫他是六王爺呢?我給他面子,讓他繼續做我的面具和偽裝。我的兒,難道你沒有看出事情的原委嗎?你沒有聽說過葉赫那拉的故事嗎?這故事已經變成了傳說。傳說,卻也並非僅僅只是傳說。愛新覺羅只願承認那是一個傳說,沒有人願意相信傳說會應驗。但那是一個預言。咒語與預言其實並無分別。稱預言為詛咒,是對預言的恐懼和汙衊。

咒語早已發出,怎麼能讓事情後退到原來和起點呢?

回不去了。六王爺能讓我回到十六歲選秀女時的那個時間,讓一切都從頭開始?

這不可能。

從一開始,我就說,孩子,你是在做夢。那不是騙你。還有安公公所言,也沒什麼錯。我沒有理由和必要騙你,讓你隨他進入一個世界,或者叫一個夢。那是經過我允許的。所以說,我知道你經歷了什麼。你看,你並不認為那是一個虛幻的世界,你有這樣的智識,有足夠的判斷力。你從積翠亭裡出來,哦,孩子,你一定親眼看見了一幕,一幕讓你終生難忘的景象,但是奇怪的是,你忘記了。這是為什麼?你一定有你的理由,難道你真的忘了?你不需要勉強自己,想起被你忘記的東西。孩子,在我看來,你該去勸勸恭親王,別費力跟我過不去,你已經看出來了,還有什麼堪比下面那個世界的威力?僅僅一朵花就可以除掉一個人,你看到了,你知道了我們的秘密,在我與你分享了所有的秘密後,你也該與我分享些什麼。你想想看,是什麼,所有你願意拿來與我分享的,能配得上我對你的饋贈?對你,我還有更好的安排,剛才我們只談到了事情的一半,你的婚嫁,我說到要為你尋一門好親事,嫁一個好男人,其實,我真正的想法是,你應該嫁給皇帝。你永遠想不到我的慷慨與大度。如果你成為未來的皇後,事情就圓滿了。當然,還有一些事情,我沒有告訴你。可你要知道,我腦海裡有一個無比寬闊的世界,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想。”

“不,太後。您留我在身邊,是因為恭親王。您讓我嫁給皇帝,是因為……”

她的聲音變了,連同她的容貌。我覺出,另一個人正透過這張臉、這個身體對我說。

“你會成為我。我要讓你成為我。你被選中成為恥辱柱上的女薩滿。這是最大的歸順,心裡的歸順。我要你成為我的僕人。我自然會愛你,像愛一個忠誠的人那樣愛你,像愛我的親生子那樣愛你。我對親生子的愛不及我對你的愛。因為你是女人,你與我心心相印。你要像愛父親一樣愛我,要視我為父親,而不是母親。生你的人,恭親王,將是愛新覺羅最後一代親王。他將替愛新覺羅承擔和驗證所有的痛苦,憂慮而亡;而我會不死,我會長長久久地活下去。我已經活了近三百年,只要一個新的身體,我就會再次君臨。我是聖母皇太後,我也是另一個女人,我們共同擁有一個身體。一半在陽面,一半在陰面;一半在上面的世界,一半在下面的世界;一半是人,一半是夢。你看到的,是一個又一個夢。在紫禁城裡,所有的夢都面向過去,沒有一個夢會面向未來,因為,未來已經註定。我只有緊緊抓住過去,才能抓住現在;我只有緊緊抓住過去,才會擁有未來。衣服,已經將我們捆在一起,你註定要和我在一起,榮辱與共。我要你成為我計劃的實施者,只有當你擺脫受害者的地位,與我同在,你才能獲得自由。然而,這一切都無須費力,你已經看見,讓一個人消失,是件多麼容易的事。當你問福錕時,安公公說什麼都是對的,因為沒有人能找到另一個人存在的證據,你怎麼證明那叫福錕的人曾經是綺華館的主管?你怎麼證明他和你一起去過一個倒立的地方——僅僅只是說出你的見聞,就會被視為瘋子。當你站在這裡,質問我,一個倒立的世界時,你難道沒有覺出其中的荒唐嗎?你一來,我就告訴你,那是一個夢。現在,放鬆下來,試著將你記憶中的一切看作是一個夢,只有這樣,你才能與別人一樣,你才不會被別人看作瘋子。你知道在紫禁城,瘋子將怎樣度過這一生。

瘋子的一生,是看不到底的深淵。如若一個人想要從深淵裡獲救,只有一條路可走,自裁。自裁是最好的方式,但在這紫禁城裡,一個人處置自己的自由,也要看是否符合我們的安排。對我們來說,事情其實很簡單,我們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穿上適合我們的,世上最光彩的衣裙,裝扮好自己。衣服讓我們像寶石一樣耀眼,像日頭一樣光輝燦爛。每一個靠近我們的人,都會羞愧於自己的晦暗與虛弱。穿著這樣的衣服,會給人們以不可摧毀的信念。無論是誰,無論是多少人,都會在我們面前屈膝俯首。他們澆灌咒語,精心照料花園裡的花草,是因為衣服要靠這種藥物來編織。

人們需要的,僅僅是一個堅不可摧的形象,人們需要邪惡發給他們一粒定心丸。對於葉赫那拉以外的人來說,那股力量叫邪惡;而對於我們而言,這力量叫善心。我們強大的善心來自別人看不見的事物——恐懼。恐懼是每個人潛在的毒藥,這毒藥可以殺人。以後你就會知道,我們根本沒有殺死任何人,是恐懼殺死了他。這就是秘密。人們不知道恐懼為何物,說不清,看不見,卻無時無刻都能感覺到。恐懼有時是有形的,可以摸到的,這就是夢。少數人會在夢裡與恐懼較量,更多的人用這武器刺殺自己,而不是刺向自己的恐懼。還沒有人能戰勝這個武器,當他被引導到恐懼面前時,恐懼會將他變成水滴或霧氣。那些不怕我的人大多會這樣死去。在夢裡,被恐懼的幻想襲擊。恐懼有時貌美如花,男人們會被迷惑;女人,會被消耗,變成一副空殼子。我得告訴你,恐懼已經盯上了恭親王,自從他看到了火焰中的魅影,恐懼便會不斷糾纏他,令他夜夜難眠。恐懼就是那個魅影,不斷吸噬他的精髓,讓他就像陷入了夢魘。陷入夢魘,便是進入死牢,沒有人能幫他走出來,像病入膏肓的人無藥可醫,像你從綺華館的牆裡出來後,無法區分幻影與真實。跟你說吧,你能醒來,與你見不見恭親王沒有任何關系。其實,我並未召見恭親王,你看到的,全是幻影。你需要的東西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