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夢。夢中的我時常忘記這一點,以為自己真的到了另一個地方。在夢和現實糾纏不清的日子裡,別人的夢進入我的夢裡,而我似乎只學會了辨識一件事,就是將別人的夢與我自己的夢區分開來。我一直都記得福錕是怎樣消失的。這就是原因,正是這一幕摧毀了我對現實的信任,讓我對所見之人之物充滿疑慮。在懷疑的背後,是無法掙脫的恐懼。但恐懼裡卻含著力量,正是恐懼引導我去看看那是一個怎樣的世界,也是恐懼在我最難以自拔的時刻,讓我生出想要不顧一切地去看看到底會發生什麼的念頭。恐懼會造成相反的反應。我戰慄著向恐懼的核心靠近。我穿過了秘密,只是有一部分記憶模糊了,離散了。我抓住福錕消散的線頭想要將自己從思維的泥潭中拽出來,多麼細弱,多麼危險,多麼無助。我只能自己拽著自己,一直拽下去。我想,如果我遇到夢中的自己,將會怎樣?我會像福錕一樣消散麼,而夢中的我將會被安公公收進瓶子裡?瓶子我還記得。一個人有兩個一模一樣的自己,這個我也記得,而且我知道,當他們相遇,想要合二為一時,其中一個自己會消失。積翠亭以前,所有的事我還記得,有一條魚線穿著記憶的珠子呢。可這些,也許便是安公公的恐嚇,他的咒語。他知道一個人陷入無法自拔的懷疑和現實被弱化退後的後果。
所有人都以為我中邪了,神志不清,甚至發了狂。在這種情形下,一個發了狂的公主會被怎樣處置?她不會放我回恭王府,她會像對待獲罪的妃子一樣,將我囚禁在荒廢的院落裡。翊璇宮會隨著我一起荒廢。正是在這樣艱難的情形下,父親來了。
父親來時,我依然無法分辨狀況。我避免看他,我不想讓他看出我眼裡的瘋狂。我能聽到宮女們在小聲議論,說我瘋了。這是一個結論,禦醫們只是來出具結論的,無論這個結論是否正確,總之我是鬼迷心竅了,可無論父親是真實的還是我的幻覺,我都要對他說,有一個倒過去的世界,它的瘋狂超過了任何人的想象。父親將我的頭轉向他,讓我看著他。難道我真的要失去你嗎?父親的聲音好似來自天邊。我一直都在說話,但也許他並未聽到。即便聽到了,也未必能理解其中的意思。可無論如何我必須說話,既然大家都認為我在說瘋話,那麼說什麼都無妨。我說了花,剿絲的地方,處決福琨的積翠亭,安公公和瓶子。父親望著我。將我的臉託在手裡細細端詳的父親,是在鏡子裡,還是在鏡子外?我努力辨識,淚水順著臉頰淌下來。我在流淚。我想起茶水潑灑在福錕身上的那一幕,水,水提醒了我,我用手指蘸著自己的淚水去檢測父親的真實與否。如果我摸過的地方像被弄濕的紙,這就足以說明問題了。
父親將我的手放在他的手裡,就像從前在嘉樂堂裡一樣。父親的手暖而寬闊,將我從爛泥般的境遇裡拉了出來。我看清了他的面容。父親面容清瘦,眼裡滿是憂傷。父親有著堅毅的額頭,硬朗的下巴,此時憂傷使他飽受打擊。我說我看到了,秘密,一個邪惡的作坊,還有殺人的安德海。父親,你要相信我。
父親點了點頭。
我睡著了,到了一個夢和現實無法佔據的地方。我睡得很沉,如果有夢的話,我的夢空無一物。當一個人能睡去,也就意味著她能醒來。
在我神志清醒後的一個黃昏,我看著正在下沉的夕陽,抬腳向儲秀宮走去。事實上我並不知道要去做什麼。好吧,我去向西宮太後請安,就這樣。
“禦醫說你病了,孩子。”
“母後,我已無大恙。”
“這就好,就說呢,好端端的,怎麼說病就病了呢?我想你是太累了,休息好了,你就會好起來。看見恭親王了嗎?禦醫說你病得不輕,我讓恭親王去看你了。”
“多謝母後恩典。”
“我惦記你,時刻為你操心,你知道自己大多了嗎?該是想想婚嫁之事的時候了。我十六歲進宮,年齡已經算是大的了,那時我無法為自己做主。現在不一樣了,我會為你選一門好親事。”
“母後,我才十歲呢。”
“不小了。選親,定親,還要修一座公主府,這都需要時間。公主出嫁,得有個像樣兒的地方住。當然,宮裡會一直為你留著住的地方。”
“是母後厭棄我,想趕我早早出宮吧?”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是亙古不變的道理,即便我心疼你,也終要將你嫁給一個男人的。”
“全憑母後做主。”
“其實呢,我早就看好了一個男孩子。他的父親也是額駙,可說是門當戶對。這個孩子我見過,眉目也清秀俊朗……”
我默默聽著,我知道這個男孩是誰。
“你難道沒有什麼要說的?”
“母後,您為什麼不問我,那天夜裡我去了哪裡?”
“你倒是說說看,你不好好睡覺,去了哪裡呢?”
“我在綺華館裡。”
“哦。”
“你就不問我在做什麼嗎?”
“你在做什麼呢?”
“我在等安公公。”
“說下去吧。”
她端起茶盞,用蓋子掠去浮茶。我一時無從說起。
“說吧,我聽著呢。”
“綺華館有一面牆通向另一個地方。安公公是這個地方的管事,想必母後您知道這個地方。”
“你不是想告訴我,你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吧?”
“像夢一樣離奇的經歷。”
“當真比戲文還要離奇?”
“母後,安公公當著我的面處決了福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