患者被送去普通病房做常規檢查,如無大礙,很快就會被家人帶走。華文的目光被同事們忙碌的身影阻擋,女患者在他眼裡消失了。他有些失望。參加急救的幾位醫生,還在為剛才那件不可思議的事興奮著。
“要是有臺攝像機就好了,這次搶救值得記錄下來好好研究。實在讓人驚嘆,應該列入教材,經典案例,經典案例……”
“我剛才看華醫生那股拼命的勁頭,就覺得要出大事,原來華醫生有先見之明,知道會發生奇跡。”有人拍拍華醫生的肩頭,“我本來想換換你,可看你那股勁頭,好像誰要換你,你就跟誰急。華醫生,奇跡,奇跡!”
所有的聲音,聽來十分遙遠。我太累了,華醫生想。他從同事圍起的圈子裡站起來,勉強擠出笑容,一言不發,離開急救室,上樓梯,走過長長的甬道,來到盡頭處自己的辦公室。他擰開水龍頭,用肥皂洗手,將臉浸在水中。他自言自語,才4月天氣就這麼熱了?他用毛巾揩幹淨臉和手,一下子躺在靠窗的行軍床上,精疲力竭,卻十分清醒。不錯,這是一個奇跡。自打他從心理科“借”到急救中心,三年了,見識過各種各樣的病人。當然,很多人活了下來,另一些人因搶救無效死去。一般而言,心髒停跳三四分鐘就很難救活,施救半小時後無效就該宣佈死亡。她已經死了,原應躺在醫院的太平間裡。可她活了過來!她,名叫那拉的女子,讓華文後怕,也讓他迷惑。他覺得在這件事上,自己受到了打擊,她重新跳動的心髒,在他的虛弱感上又添了一重沮喪。他知道自己並未創造奇跡,是奇跡透過他發生。那拉,奇跡的源頭,恍如瞬間自燃的光斑,他模糊覺出,她來自不同的地方,來自讓他連著打了好幾個寒戰的地方。他一點兒成就感都沒有。他依然懊惱,絕望感還沒有完全褪盡,此刻,又添了些隱隱的恐慌。
那拉
我的面板裡到處是浮冰與積雪。我需要融化這些寒冷,還要使寒冷發熱。這寒冷與我沉在水下時不同。在水下,寒冷無法呼吸,寒冷像一副厚盔甲鎖著我,無法逃離。現在,寒冷,是可以呼吸的。將暖和的空氣吸入,將冰和雪撥出。呼吸。我不由自主努力呼吸,好讓身體裡的冷氣快些跑出去。然後,是強烈的光。我因為一束光漸漸恢複了形體、重量與顏色。我回來了,盡管我拒絕,但這感覺真的很好。寒冷後面跟著虛弱。虛弱的感覺也很好,能讓我沉沉地躺在“我回來了”的好感覺裡,一動也不想動。
我躺了很久,緊閉雙眼,享受漸漸增強的暖意和明亮。我知道媽剛將被子的一角拽好。我還知道此時媽背對著我,在跟一個護士交談,問注入我體內的藥水名稱。護士理順塑膠管線,讓藥水滴得慢一些。我渾身酸楚,什麼也不想說。我不想驚動她們,引來她們的目光。在她們不注意我的時候,我悄悄看了一眼。
“它”在離媽不到半米遠的地方。
“它”還在,在床的一角。白天,“它”很淡,像件褪色的衣服。至於“它”身上的衣服,“它”一直穿著一件濕淋淋的長袍,像剛從水裡走出來。所有的衣褶下垂,水珠從袖口衣襟和袍邊滴落著。深夜,我聽到過這些水滴的滴答聲。濕長袍緊貼在“它”身上。
它是一具女人的屍身。我從來不會用“她”來稱呼它。我知道,我和它屬於兩個世界。我屬於光明,而它屬於黑暗。即便,它常常不合常理地出現在我的世界。
無法辨認,那是件什麼顏色的袍子。原來的顏色褪盡,變成了另一種顏色。樣式是過時的旗袍,長及腳踝,有些地方撕裂了,有些地方破碎,露出衣褶裡的皮肉。它是雪白的,又是破損的。緊貼在它身上的衣服,不過是塊裹屍布。這塊糟糕的裹屍布裡,雨水總也流不完,總在一滴一滴敲打著我無眠的長夜。
它還在,這不是幻覺。它站在床頭,就是為了告訴我這件事,讓我知道,它不會放過我,即便我躲在水裡,藏在醫院和人群中,即便我不呼吸,閉上眼,心髒停跳,它都在。它會隨時尾隨我,看著我。我是它的囚徒。我想過了,總有一天,我會如它所願,變成它,穿著永遠滴水的裹屍布,失神地轉動眼珠,在一個不屬於自己的地方徘徊,嘆息,憤怒,咆哮,製造傷害和哭泣。今天,我差一點變成它,差一點,便不能再用“她”稱呼我。
怪物。不,它不是怪物。盡管我一直不願說,可那是一個鬼魂。
它就是跟隨我三年的鬼魂。我對它的恐懼變成了憤怒。我在任何時候、任何地點都會因憤怒而吼叫,無論何時,只要我身邊有能抓起的東西,我都會向它投擲,只為擊碎它那副可憐的、讓人厭惡的怪模樣。但它那副怪模樣永遠不會破碎,它不躲閃,眼睛也不眨一下,無辜而悲哀地盯著我。我是愚蠢和可笑的,我的憤怒。它在我眼前嘲弄我,嘲弄我的反抗多麼無效和幼稚。它也會離去,變淡,碎屑般散開。有時,它消失在一面牆裡。我只看一眼,就知道我的努力都失敗了。我心裡的憤怒陡然劇增,我的失望粉碎了心裡與它抗衡的希望。就像現在,我一面拿起床邊的一瓶罐頭擲向它,一面卻覺得,我所有的力量已經在看見它的時候瓦解了。
我沒有舉起罐頭瓶,也沒有發出憤怒的尖叫,相反,我劇烈地咳嗽起來。我趴在床上,使出要將五髒六腑都咳出來的勁頭,弓著身子,鐵架床隨著我上下晃動,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我得向人求救,不是因為呼吸困難,而是得有人幫我將那可惡的東西趕走,將它關在鐵籠裡,手和腳都捆起來,用鐵鏈拴牢,用符咒,用許多我不知道的經文鎖住它,讓它永世不得超生……是的,我在心裡詛咒這個鬼魂,我要用各種辦法制服它、趕走它、消滅它。該死,該死,快來,救我,你們,你們難道什麼都看不見嗎?
沒有人看見它。護士們全都回頭盯著我,卻並不幫我。她們手裡穩穩捧著盛針管藥瓶的白鐵託盤。她們聲音很輕,眼裡盛著冷漠的光。有新病人被推進這間病房。是個小女孩,腿上打著夾板,抽泣著,年輕的媽媽皺著眉頭,一隻手搭在小女孩肩上。她們緩緩走近我。她們望著我,目光為何如此冷漠?而它正從她們身邊向後退去。它不慌不忙,伸手,將直直垂下的頭發掀向另一邊,露出裡面潰爛的面板和傷口,淡紫色的,一堆腐爛的花,誇張地掛在臉上。
它與沖進病房的爸擦肩而過。媽慌亂的雙手使勁撫摩我的後背。我咳嗽的時候,撫摩或敲擊後背是媽唯一能做的事。散亂的頭發遮住了我大部分視線,我還是能看見它從爸背後投來的目光,冰冷的,嘲弄的,無辜的,悲哀的目光。快滾開!在劇烈的咳嗽中,沒人能聽清我在喊什麼。其實我什麼也喊不出來。我在嘔吐,除了吐出幾滴又腥又苦的膽汁,什麼都沒吐出來。我的胃是空的。它消失了,無影無蹤。咳嗽平息,我的呼吸重新順暢。血集中在臉上,我滿臉通紅。媽拿一塊濕毛巾揩去我額上的汗珠,爸憂心忡忡,望著我,手裡攥著醫院的各種單據。而我,依然警覺地向病房的各個方向,搜尋那濕淋淋的水鬼,看它是否還躲在別人背後,用空洞、潮濕的眼,望著我。
病症
華文從一本厚書上移開手臂,向後靠,身體伸出燈光以外。他習慣在晚上研究心理學課題。一直以來,一篇無法完成的論文讓他憂心。論文的題目是《論恐懼與妄想》。從讀醫學院開始,華文就在研究恐懼和在極度情緒狀態下産生的妄想。他原來的專業是神經內科,在神經內科工作兩年後,他重返學校,將自己的專業調整為心理學基礎研究。他原本計劃帶著這個課題在醫院邊工作邊完成。他很需要臨床經驗。自他來到北海醫院新成立的心理科室後,他和他的科室就一直閑置著。原因在於缺乏患者。他的心理科門庭冷落,他知道其中的原因,一是科室剛建立,一是人們還沒有意識到所謂的心理問題。門庭冷落造成了華文在醫院的尷尬處境。他時不時被通知,到急救室幫忙,好在,當心理醫生前,他曾是一名不錯的內科大夫。
身後書架上堆放著幾年來蒐集的心理學專著,只有回到這套兩居室,華文才感到自在自如。他不再是被稱為華醫生的職業角色,在這所房子裡,他是將心理學當作愛好與研究方向的學者華文。
房子是20世紀90年代初的裝修風格。
天花板用複合材料做成螺旋形,客廳的牆壁用深褐色的木板包裹。臥室和書房的牆壁都用花卉圖形的絲質桌布貼得嚴嚴實實,密不透風。90年代初,還看不到後來流行的落地窗,窗戶的大小完全出於通風保暖的實用目的。窗子下方,是鑄鐵暖氣片,暖氣片也用木片包裹起來。華文並不喜歡這種酒店式的裝修風格。房子的主人顯然不是華文,而是放在客廳裡,假壁爐上,一張合影裡的人。他站在華文左側,西裝革履,滿面笑容。他是華文的大學同學,在裝好房子後就去了德國。他認為將房子交給像華文這樣的單身漢照看,總比交給蜘蛛、蟲卵、老鼠、灰塵,所有這些看不見的腐朽力量,要好得多。
與好友在照片裡表現出的飽滿信心不同,華文眉頭微蹙,表情淡漠,雙臂交叉,抱在胸前,身子稍稍傾斜。照片中的華文盡管冷峻,多少還是帶點兒孩子氣的裝腔作勢。
二十八歲的華文,在北京有五六年的居住史,可還是個標準的外鄉人。華文自認為是個矛盾的綜合體。外表閑散,漫不經心,內心嚴謹、熱情。他用自己接近冷漠的外表包裹這種熱情。華文有了解傷害、瞭解心靈不解之謎的熱情。的確,這就是華文的熱情所在。
下午,找來科室道謝的女孩兒的父親,說出了溺水者的秘密。
“她的情況說起來比較複雜。”這位父親頓了一下,顯出被某件事長期困擾的表情,欲言又止。“這孩子,有點神經衰弱……其實也沒什麼好隱瞞的,這孩子近三年以來,情緒一直不大穩定。她現在休學在家。她病了,出了些問題,我們不瞭解到底發生了什麼,或是她看到了什麼,總之,她時常自言自語……甚至,胡言亂語。”
“胡言亂語?”
“一開始她總求我們幫她趕走水鬼,可我們什麼都沒發現。後來她不再尖叫,也不跟我們交談,怕我們送她去精神病院。”
“她現在情況好嗎?”
“近來……,她的情況還比較穩定。我本以為她安心靜養一段時間就可以返校,不想發生了這種事。”
“您是指她意外落水這件事?”
“實不相瞞,我覺著,這不是一次意外。她為什麼會出現在北海公園,為什麼落水,整件事很古怪,不像是意外……她是被劃船的遊人救起的。”
“您……沒有問過她?”
“她現在很虛弱,直接問怕又刺激她。得緩些時候。”
“您剛才進來時,沒看見門右邊的牌子嗎?”
“什麼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