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燈 巨大 直達底部
親,雙擊螢幕即可自動滾動
第一章 返魂 (1)

“‘心理治療室’。我其實不是內科大夫,而是心理治療師,我叫華文。如果您認為您女兒有心理問題的話,我建議您,不妨帶她來我這裡做些調整和治療。”

對方並不高興,望著華文,沉默了足有半分鐘才說:“我會考慮的。”

醫院裡,那拉坐在靠窗的床鋪上,低頭看著自己交織的雙手,長發散下來,幾乎蓋住了整張臉。她先是看到一雙明亮的皮鞋,接下來是燙得筆直的褲縫,一件褐色薄毛衣,最後是一張輪廓清晰的臉。他的眼睛很亮,短發,下巴上有一個明顯的小坑。我在哪兒見過他。那拉想。

華文脫下白大褂,從辦公室到病房,他一直在想,該如何開口詢問。那拉的父母有意避開,旁邊床位上的小女孩睡著了,女孩的母親在門外的走廊裡活動腰身。他們將一個空曠的病房留給了華文和患者。

“是我爸讓你來的吧?”

那拉直截了當,仰起的面孔,在黃昏的光線裡熠熠生輝,讓人心驚。華文被刺痛般退了半步。他清清嗓子,暗自鄙視自己。

“怎麼樣,你感覺好些了嗎?”

“我爸會向每個人求救的。”

那拉垂下眼皮,隨即又直率地凝望華文,在他眼裡搜尋著。華文覺得他很難和她一直對視下去。他拉把椅子,坐在對面,伸手測她右手的脈搏。她的雙眸緊緊抓住他,眼裡絕無普通女孩子常有的羞澀。

她面無表情,緊抿嘴唇。

“我應該向你道謝,是你救了我。”

“別客氣。”華文笑了笑,“你的脈搏很正常,氣色也很好。”他打算移開手,和她閑聊幾句,讓氣氛輕鬆些,不想,她使足勁兒一把抓住他。

“幫幫我。”她說。

她長長的手指陷進他的皮肉裡。他有些吃驚,一時無語,只是望著她。

“沒有人相信我,有時我也懷疑自己出了問題。可我看到的不是幻覺,都是真的。我不會欺騙打算幫我的人。爸想幫我,卻不肯相信我。每個人都不相信我,每個人都以為是這兒出了問題。”她指指自己的腦袋,“他們說我妄想,過度沉迷幻覺。可是,醫生,我起誓,我說的,看到的,都是真實的,沒有一點兒虛假。”

“你是說,你看到了鬼?”

“是一個水鬼。”

華文讓回憶停在“水鬼”這個字眼上。患者那張亮閃閃的面孔,似乎就漂浮在他周圍。他四下望了望,覺得有人在注視他。是窗外樹木的影子。水鬼。無疑,這是妄想症或人格分裂。患者確如其父所言,病得不輕。但是單純從患者的言談分析,她的邏輯,她希望被瞭解的企圖,都看不出破綻,只是在說到“水鬼”時,談話才變得荒謬。可若將水鬼換作張三,李四,患者所說的每句話都與常人無異。沒有人能分析鬼。患者用妄想置換真實。這種現象,大都源自創傷記憶。這類患者的邏輯和講述能力都很順暢,但講述的事往往荒誕不經。患者用象徵性形象隱瞞了真實記憶,以此逃避真實記憶的傷害。創傷,使患者借用不同的形象,或從自身人格中分化出另一種人格,來分擔無法承受的記憶。

華文再次回想患者的眼睛。在說到水鬼時,患者的眼眸驟然加深,似一團潮濕的霧,掩沒了意識,使她在瞬間跌入深淵。華文喚她的名字,將她從失神迷離中拖出。華文認為這是精神的凝聚反應,因精神過度緊張而令幻象入侵。

但是,那雙眼睛依然是可以交流的,那不是一雙沉浸在個人世界、只反映自我情緒的眼睛,不是變幻不定,被內心的狂躁與無法控制的思緒所控制,只被動地映現狂亂與沉迷的眼睛。她的眼睛並沒有失去常人清醒的光澤……她和精神病患者的眼神是不同的。她不像他們,對外的窗戶完全關閉,眼裡只流露出來自精神神秘園地的資訊。那些資訊,像一團死水,因凝固,不流動,變得腐敗、混亂與渾濁。

那拉的眼睛是醒著的。

這很矛盾,直覺和分析得出了完全相反的結論。華文用力將指尖從前額向腦後攏去,起身,推開門,眼前,那拉坐在醫院的鐵架床上,與周圍的氛圍格格不入,他向她走去,卻覺得與她離著相當遠的距離。她一直在後退,即便,他觸到她的脈跳。華文自覺無法縮減這個距離,她在另一個地方。他被她所在的地方隔開了。而那地方,孤獨,冷清,向四周散發寒意。除了脈搏的跳動,他還觸到一絲無法抑制的悲傷,使他的心為之一緊。

華文推開的,是書桌前的窗戶。黝黑的夜色像一張透明的網,在他面前張開。黑夜是緊密的,松動的,帶著誘惑般的彈性。

淨園

淨園不為人所熟知,在於它的隱蔽和陳舊。淨園處於北京東城區一條安靜的衚衕裡。衚衕四通八達,連線著巷子外的車水馬龍。由於地處深巷,加之園子裡茂盛的樹木,爬滿圍牆和建築的藤蔓植物,使這個庭院多少有些恍然隔世之感。

老宅子是祖上傳下來的。“文化大革命”期間,那兆同被迫搬出老宅。有一陣子,淨園不斷更換身份,革委會,幼兒園,居委會,甚至是房改所。在經過無數次申訴和無以計數的手續後,那兆同重新收回這所舊宅,努力使它恢複舊貌。80年代後期,淨園已頗像一所私人博物館,那兆同也已是小有名氣的收藏家,以明清傢俱為主要收藏。

那兆同花費十年時間,逐漸使淨園變成了一座古董。不過,很少有人知道,繞過大門口那道高大的影壁,往裡走,原來是一個私人性質的未公開的博物館。這是一座兩層樓的西式建築,拱形迴廊,灰色斑駁的磚牆,宅子上隨意的一個雕花細節都在告訴來訪者,這是一處跨越了晚清與民國的老建築。

淨園對面是一所研究機構的後牆。從牆裡伸出一棵老銀杏樹的巨大樹冠,似乎有意於將兩面分屬不同院落的圍牆加以連線。它的右側是另一條衚衕,與門前的巷道彙合,然後在兩個院落之間終結。這樣,淨園無疑成為了一座獨立,或者可以稱為孤獨的建築。1963年冬,那兆同有留洋經歷的父母雙雙上吊自殺。那兆同搬出淨園,表明與資産階級臭知識分子劃清界限。這所房子由革委會接管,他自己接受勞動改造,去了門頭溝勞改農場。在農場裡,那兆同認識了他的妻子,農場幹部的女兒苗秀娥。

重返老宅後,那兆同一直想讓淨園回複到他記憶中的庭院。在拆除了各種過渡時期的圍欄、隔斷、搭在園子裡的簡易房,淨園一天天接近他的理想。屋子整理過了,舊傢俱放在裡面。一天,在擦拭一面前清花梨木梳妝臺時,從鏡子裡,那兆同發現,幾乎是一秒鐘的光景,那拉長大了。她出落成一個亭亭玉立的女孩子。她如此陌生。她輕快的腳步聲,快活的語調回蕩在這處老宅子裡,著實讓人愉快。

那是三年前的景象了。除了妻子的嘮叨,那兆同靠在新收的傢俱上,心滿意足,覺得生活真的已經沒什麼缺憾。他繼而想到,那拉就要過十六歲生日了,一件什麼樣的禮物才與她逼人的青春朝氣相配呢?

在那拉十六歲生日這天,那兆同將一個項圈送給女兒。項圈上的小珍珠是他自己配上的,重點是,項圈上綴著的那枚大珍珠。珠子是老物件,不久前剛得到,就彷彿天遂人願,他確認他剛好想要這麼件東西。他親手將項圈戴在那拉白皙的長脖子上,這珠子與她的膚色、她烏黑的眼睛相配,都是最合適不過的。他還沒有仔細考證過珍珠的出處,他直覺它價值不菲,他心裡希望那拉每時每刻都戴著它,鑒於它的貴重,他又告誡她好好保管,只在重要日子佩戴,最好藏在衣物下面,絕不輕易示人。

好光景總是轉瞬即逝,生日後沒多久,那拉開始幻聽幻視,更別提這次的意外落水。

在那拉從醫院回家後的第二天下午,接近黃昏時分,那拉的媽媽坐在淨園西牆那片竹林下,將已經發黃的、落在地上的竹葉,一點點收進腳邊的垃圾袋。

她動作緩慢,心不在焉。她沒有將目光移向樓上那拉的房間,而是安靜地望著丈夫繼承的這座房子前的花園。落日的餘輝照亮了這棟幽暗的建築,此時的淨園寂靜無聲。一直以來,為了打破這種寂靜,他們習慣將客廳的電視一直開著,新聞聯播、天氣預報是那兆同必看的節目,淨園的寂靜裡,飄蕩著標準國語。但是今天,苗秀娥覺得客廳裡閃爍的熒屏微弱有如螢火,國語新聞的語音也格外詭異縹緲,電視的聲音並沒有為淨園帶來家居的氛圍,反而讓整個院落格外落寞。好長時間,不再能聽到躲在門廊前幾株枝條繁密的木槿裡的麻雀和草鶯的鳴叫聲了。往年它們會在葉叢裡嬉鬧,在草叢裡覓食,從什麼時候開始,淨園就不再有鳥鳴聲,連喜鵲也棄巢而去。這個時間,沒了鳥的動靜,哪怕是一點點昆蟲的叫聲也好。只有高大的老槐樹和這片青竹,風過後,發出一點微弱的沙沙聲。

淨園從什麼時候被聲音拋棄了。

苗秀娥很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故意發出點聲音,目光停在正對著影壁後磚石路的主廳前。那裡放著兩口大魚缸。往年這個時候,睡蓮鋪在水面上,幾尾金魚也正在悠閑遊弋。現在,魚缸清空,連後院那口早已幹涸的井,也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