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見另一個她,是從熱河回來以後。原本,我以為是珠寶的顏色掉進了她眼裡。那是一個早晨,在養心殿裡,她坐在我的右邊,慈安太後離我遠一些,坐在左邊。她們在聽一個外省官員說話。那官員又老又醜,話又長,我一會兒看看聖母皇太後,一會兒看看母後皇太後,不知道她們為何對這個傻瓜如此在意。聖母皇太後,當然,她總是光彩照人,她身上有那麼多光芒四射的珠子、項圈、簪花和頭釵,她沒工夫看我,她雙眼一眨不眨。那天她很怪。我看了又看,才發現她的眼珠子是綠色的。發現這一點讓我很興奮。好不容易等那官員退下,我就跟她說,母後,您的眼睛為何是綠色的呢?她聽了一言不發,將我領出養心殿。她讓我站好,自己蹲下,和我臉對著臉,眼睛看著眼睛。她問,現在看看,我的眼睛是什麼顏色?我仔細看了看,說,母後,您的眼睛是藍色的。它們的確變成了藍色,像一隻禦貓的眼睛。於是我就說,跟禦貓的眼睛是一樣的。我說完這句話時,她的眼睛變得更藍了,甚至藍色沿著她臉上的血管,浮現在她的臉上。她塗著厚厚的脂粉,臉通常是雪花的白,而那藍色像冰淩,令我畏懼。我驚呆了。我不大會哭,也不會流淚,通常我的反應是相反的,當我驚恐不安時,我反而會笑起來。可那一瞬間,我竟然忘了笑。我完全驚呆了!因為那眼睛裡藏著另一個人,那眼裡有另一雙瞳孔,它們時而分裂,時而融合。
皇帝該怎樣說話,難道我沒有教過你嗎?你太讓我失望了。我是你的生母,你卻不懂得尊重我,你和我的眼睛是一樣的,現在,看著我,再說一遍,是什麼顏色?我說不出話,我覺得她眼睛裡的人將我冷冰冰釘在地上。與此同時,我感到沮喪,憂傷,痛苦,連天色也慘淡無光。我不知道我臉上當時是一種什麼表情,我只記得一直以來我十分熟悉的人,突然間我並不認識她了。她是另一個人,我從未見過。我想逃走,卻走不動。只要動一動,整個人像要被拆散一般。她抓緊我,將我拉向她,讓我離得更近,看得更清,她說了一句話,像一道閃電,將我從中劈開。她說,你不聽話,月光會殺死你的。這句話隨著那道閃電在我心裡劈出一道深溝。許多年過去了,這條溝壑雖然被荒草覆蓋,但是斷裂的地方依然斷裂。每逢月夜,我就會想起這句話。這不是一句簡單的威脅,而是一句詛咒。太強的月光,會灼傷我的面板,如果我在月下待足夠長的時間,月光會像她說的那樣,殺死我。對此,我深信不疑。
之後,我盡一切可能躲開她。萬一無處可躲,就盡量不去看她的眼睛。這麼多年,她精力充沛,勝過宮裡所有人,她的太監時刻監視著別人,或是互相監視著。當我意識到我也受到監視後,我們之間最後一點母子之情化為烏有。我們雖以母子相稱,可我們不過是在勉強扮演這兩個角色。我甚至認為,圓明園的大火燒毀了我熟悉的她,此後,她被另一個靈魂所佔據。我盡量不去這麼想,卻始終無法消除心裡的猜測。沒有人發現,當年的懿貴妃與現在的聖母皇太後,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這件事在我心裡放了十二年,沒有對人說起過,現在,說給你聽,你害怕嗎?
向來,聖母皇太後身上的衣服和首飾,朝服朝冠就不必說了,即便是常服,也是色彩斑斕,五光十色,這些花色和珠寶在她四圍形成了一道光環和奇異的氛圍,沒有人能站在離她更近的地方,看清她眼睛的顏色。
“皇上也許該好好散散心,在一個地方住久了,難免會心生煩厭,何況,皇上每天見到的大多是些老古董式的人呢?我從未看清過聖母皇太後眼睛的顏色,太後衣服的顏色過於鮮亮,我是說,她不像母後皇太後那樣讓人親近。我聽父親說,每個覲見太後的人都怕她,莫不是手心裡都攥著一把冷汗。她畢竟是聖母皇太後,是當今天子的生母,她深具威儀,她說‘月光會殺了你’,不過是一句唬人的話,皇上不必當真。”
“你才進宮,不知道的事太多。”
“皇上說太後眼裡還有一雙眼睛……”
“她是另一個人。不會有人信的。說出來,就是夢話,怎會有人相信呢?”
“皇上,我將信將疑呢。”
“朕又何必一定讓你相信?只是你看看這個,就會知道,月光於朕,是一個貨真價實的詛咒,絕非杜撰。”
皇上叫來太監幫他褪去衣服,露出肩膀。面板上有淺紫色的痕跡,像鞭痕,不過鞭打的時間並不長,用力也不很猛烈。但這已足以令我顫慄。我無聲驚叫,半晌無言以對。太監重新整理好皇帝的衣服。
“痛嗎?”
“這回信了?”
手上也有淺而暗的傷痕。我又細瞧他的臉。
“皇上臉上卻沒有傷痕?”
“你可見我仰臉朝著月光?”
皇帝一直低著頭,我們坐在月地裡的時間也不很長。
“你讓朕如何相信漢人對明月的贊美?漢人的贊美,就是對朕的詛咒。朕中了詛咒,連月光都能傷害朕。朕這一生都躲不過了。”
“可是……”
“可是,朕發現月光真的美好,詩的意境,畢竟不是幻覺。這些傷,是朕為此付出的代價。”
我比皇帝大兩歲,我很自然地將這個男人攬入懷中,心中升起千種滋味。過去,他所走過的路,他的孤單,彷彿半殘的月輪。他講給我聽時,他的孤單和痛楚一併落在我肩上了。
雙瞳
我一直沒有機會在離西宮太後更近的地方,看一看她的眼睛。直視她,會被認為是大逆不道。
人人知道,她喜歡慧妃。慧妃是她原定的皇後人選,結果做她兒媳婦的人,卻是我。這一定讓她惱怒和失望。流言很多,有陣子宮外盛傳,大公主是太後指定的皇後人選。可榮壽公主早早嫁了人。只有太後信任的人,才會在離她很近的地方陪伴和服侍。慧妃時常被傳至太後寢宮。慧妃每次與我照面,嘴角總掛著一抹洋洋自得的微笑。皇上早晚會厭倦你的,慧妃想說的不過如此。我倒也樂得在儲秀宮廊外,幹巴巴等太後醒來。
入宮三個月後,我才被傳去太後寢宮。皇後有責任侍奉太後,用膳時,問候她是否進得香甜;睡醒後,問她是否睡得安穩。這是禮儀和孝悌。我要做的,是在太後午睡前,為太後念一會兒書。這件事宮眷們無法勝任,包括慧妃。慧妃磕磕絆絆的朗讀讓太後終於發話說,可以了,你停下來,先把字認全了再念給我聽。念書這件事落在我身上。太後讓我念的這本書叫《紅樓夢》,是流行市井與貴族的一本消遣讀物。入宮前,我不曾想到,這本書竟也為太後賞識。殿本《紅樓夢》,字跡工整秀美,包裝華麗,每頁字數少,附色插圖,紙頁上留著指甲劃過的痕跡,可見,的確是太後十分喜愛的書。太後更衣間的屏風上繪制著書裡的十二幅插圖。這樣看,她就不只是喜愛,確乎是痴迷此書了。太後習慣在誦讀聲中睡去,好似這是世間最好的催眠曲。
儲秀宮很香。有果子的香,香料的香,還有花香。香氣讓我眩暈。太後在榻上小憩,雙目微合。我聽到自己的心跳。屋裡擺放的一尊大座鐘,秒針纖巧的聲音,是另一種心跳。我踏進門檻,空氣變得稀薄,只留下香氣。我走近她卻想逃離她,我越是走近便越是想逃離。我並未完全聽信皇帝所言“月光會殺了你”這咒語般的魔符,可這魔符抓住了我。儲秀宮裡有一顆深不可測的心。我集中精力念書,她側身望著我,眼睛被一襲紗簾的陰影遮擋。虛弱的感覺入侵我,我的氣力隨著誦讀渙散,我沒法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是歡快和輕松的,我聲音沉重,帶著沮喪。儲秀宮有一顆消極的心髒,是一顆已經殘敗卻依然強硬的心,沉重地跳動著。它阻止我。我不得不合攏書頁,收回目光,停止念誦。
她不喜歡我,我知道。她是皇帝的生母,她的徽號是慈禧端佑康頤皇太後。徽號裡含著極高的贊譽和肯定,可這屋子裡有一樣不祥的東西,這東西於人有害,於健康不利。在她面前我不該這樣想,生出這樣的想法讓我羞愧。
她半閉的雙目正冷冷望著我。我更加不安,心裡有一股很深的悲傷遠遠襲來。那注視我的目光嚴厲而冷酷。我們之間僅有三步之遙,卻似隔著千山萬水。
“皇後,為什麼不念了?”
“我無法讀出高興的音調。”
“把臉抬起來。”
我竟然覺得無以面對她的視線,我想立即退出儲秀宮。我十分艱難地與她對視,我們的目光像兩枚銀湯匙撞在一起,沒有火星,卻有刺耳的聲響,這聲音別人聽不見,但足以割傷我的耳朵。我吸了一口涼氣,手中捧著的書兀自落在地上。僅僅三秒鐘就夠了,我已經看到,她眼裡有一道裂紋。皇帝說過,有兩個瞳孔的眼睛,它們時而融合,時而分裂。她有兩個瞳孔,敏銳而鋒利,我眼前浮現出濃煙與幽靈的預示。我慌忙垂下眼簾,竭力掩飾驚愕的表情。
“你看起來嚇壞了,我很可怕嗎?”
“不是的,太後。”
“你的臉色很是蒼白。”
“太後,我只是……有些不舒服。”
“看著我的眼睛讓你難受了?”
“不,是這裡太濃的香氣。”
“去吧,我要睡了。別盯著我看,那很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