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願如此。”
“‘她’為何詛咒?咒語在哪裡?”
“‘她’為複仇而詛咒。她的咒語無處不在,像空氣。”
“我每天都呼吸著‘她’的詛咒?”
“皇帝,你活在詛咒中,卻看不見詛咒和發出詛咒的人。咒語像光環和衣服一樣罩住了男人和女人。”
“告訴我如何解開咒語!”皇帝第一次表現出憤怒。
“沒有人能解開咒語,至少現在,我沒有看見能解開咒語的人。”
“你是誰,我為何信你?”皇帝問。
我是誰
皇後與我交談許久,現在,我倒不知我是誰了。對這個問題,我毫無主見。
一直以來,我用意念操縱皇後,使用她的肉身和情感,倒不妨說,皇帝,你愛的是一個被操縱的人,她並不屬於她。因為我,在沒有見到你之前,她就已將自己許配於你。我利用她回到宮裡。你們初見,她透過眼神告訴你的,也正是這個訊息。你們之間有一道不可言說的聯系——不妨直說吧,我就是你們之間那條似有若無的聯系。我得說,我並不懂得愛究竟是什麼,說到底,我是一件東西,一本書。我沒有是非對錯之分,我矛盾重重,隨時都在改變。如果這樣的行為叫作背叛的話,那麼,自相矛盾和背叛是我的本性。今天我可能是善意的,明天我便可能滿懷惡念。這一切要看我所在的地方,和使用我的人。我沒有靈魂,我使用他人也被他人使用,這一點,還是皇後告訴我的。
我是靈物,借他人發出聲音,以意志控制他人。
沒有靈魂是我的缺陷。擁有靈魂是我的目標。當我具有靈魂,我便不會再借用他人的肉身和頭腦,我將不會佔有任何一個人;並非任意一個靈魂都能滿足我,這是我的締造者從一開始就十分明確的。我要的,是布西亞瑪拉的靈魂。“她”,這世間最邪惡的靈魂,她被咒語控制,咒語就是她的全部。她是她的詛咒。她是邪靈。獲得這個靈魂,意味著不朽、不亡。獲得這個靈魂也意味著獲得咒語。因咒語,不死、不亡。我的締造者是懷著這樣的心情締造我,並賦予我尋找不死之咒的信念。他要的,是不朽、不亡。我的慾望來自他,我取代邪靈的想法,從未改變。
我的締造者一心想得到這個不死的法寶,使我跨越時間而淩駕於衰亡之上。在尋找中,他成了這一不滅邪靈的守護者和崇拜者。他變成了邪靈的奴僕,視她為偶像和神靈。“她”腐蝕他的心念和健康,使他拋棄塵世,視她為唯一歸宿。我,在這一過程中形成。“她”是他的神靈,離開她就意味著不幸和荒蕪。這形成了另一個版本的我。那是對我的注釋和更廣泛的傳揚。皇後每天都在誦念它,皇後腦子裡就藏著這本書——《紅樓夢》。納蘭容若和《納蘭詞》,卻是它的源頭和故鄉。因為《紅樓夢》,人們幾乎忘了我,連太後也如此熱衷,皇後從未想過,這到底是為了什麼……我雖是一個忽左忽右的靈物,卻有自己不變的使命。我要的,是邪靈。唯有邪靈可以修補我所有的缺陷——雖然我是靈物,水和火依然是我的致命傷。我尋找最忠誠,最極端,為我修造藏書樓珍藏我的人。
所有使我得以存世和流傳的人,都有著致命的弱點,就是視我為珍寶和神靈。我的確堪稱神靈。我是有著神靈般意志的靈物,我從每一個瘋狂的讀者獲得能量,這種偏執的活力使我在獲得靈魂前總是完好如初。可唯有靈魂,能使我流傳千古,擁有至高的光榮,並免於被焚毀、水淹和蟲蛀。在獲得靈魂前,總有一天,我會衰朽到只要被碰一碰,就會風化為碎片和粉末。我的締造者,想要賦予我與時間對抗的耐力,一直嶄新,永不褪色,如初始般完美無暇。我的締造者夙願未成身先死,這一切要靠我來實現。我在尋找“她”,要得到“她”。那深埋於文字中的名字,會隨著念誦被散播、傳頌。我的締造者,是在這樣的心念下書寫和締造我的。
然而,意外的是,我卻擁有不為我的締造者所控制的相反的智慧與品行。我本質中最大的特徵是背叛與矛盾,是誠實與謊言、善意與邪惡、不變與萬變的總和。我在這個時刻提醒和幫助人,也可以在下一刻用意志左右、束縛和威逼人,就像現在,我正在使用皇後——我坦言這一切,是在告訴你,我無法消除邪靈、破除咒語,卻可以成為裝殮這二者之一的皮囊。邪靈和咒語,最好的歸宿,就是成為一本永世不滅的書,或被人翻閱,或束之高閣,為灰塵覆蓋,卻永世不腐。
賞賜
皇帝帶來的燈燭漸漸黯淡,晨光映亮了窗紙。驅使我說話的力量消失了,我像一件脫下的衣衫,塌陷下去。
我倒在皇帝的臂彎裡,睜大眼睛,重新審視這個男人。
皇帝臉上滿不在乎的笑容完全褪去,褪去笑容的皇帝,穩健又持重。我與他似第一次相見。我的心被強烈的愛佔據,我的愛沒有受任何意念的支配。此刻我比以前更愛他,我的愛是連貫的,不為靈物所左右。皇帝從我眼裡看出這種不可改變,他的眼裡也燃起相同的火焰。這個不平靜的夜晚,長得像過去了數年。愛如此危險,我們為對方擔憂,卻已無法回頭。靈物說要回到源頭,是什麼樣的源頭,誰的源頭,又如何回到源頭?哪裡是夢開始的地方?
布西亞瑪拉,就是答案與源頭。當這個名字花粉般襲來時,無論對皇帝還是我,危險此時已經站在門廊下了。閃電般的震顫在我們視線裡流轉,落下。我們在晨光中互行君臣大禮,最後一次。
一整夜,皇帝讓整個後宮不得安寧。皇帝公然蔑視所有的妃嬪而只垂青於皇後,令所有嬪妃奴才們的眼神都變得不幸而哀怨。宮妃們在我面前垂下頭,將眼神移向別處。太後上下打量我,讓眾人退下。儲秀宮裡殘留著煙草的苦味。
“你知道我為何只留你一人?”
“請太後明示。”
“因為你伺候皇帝有功,我要好好感謝你。”
“太後,我只是在盡自己的本分。”
“是麼?”她挑起眉毛,“你蠱惑皇帝,使他專寵你一人,這是你身為皇後的本分嗎?”
“我與皇帝暢談詩文,並不曾蠱惑皇帝。”
“我請了最好的老師教皇帝詩文,最終他卻連奏摺都讀不通,你與他談詩文,他反而聽懂了?”
“皇帝很懂詩文,只是皇帝不願顯露才識罷了……”
“難道說這麼些年皇帝一直在裝聾作啞!”太後呵道,“是你瞭解皇帝,還是我瞭解皇帝?”
懲罰就要來臨。太後的怒火在胸中燃燒,而我的心平靜如水,我沒有感覺到恐懼。我不知這是麻木,還是一夜間,我的心已變得堅硬,總之,我平靜地看著太後。我們只有五步之遙,她坐在寶座上,我站在她的正前方。她是大清的太後,我是大清的皇後。
“你覺不出我會懲罰你嗎?”
“是的,太後,您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