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害怕嗎?”
“我很害怕。”
“可你看上去一點兒都不害怕!”
“我在替皇帝擔憂。他怕您,太後。”
“這宮裡沒有人不怕我。”
“是的,太後。恐懼是傳染病,正在這宮裡蔓延。這是因為邪靈在秘密掌控著紫禁城。”
“你是說,這宮裡最高的權威不是皇帝,不是慈安太後,也不是我,而是一個叫邪靈的東西?太可笑了,不僅可笑,你可知你正在冒犯皇帝和我的尊嚴嗎?”
“她的名字是布西亞瑪拉。”
“邪靈?這是你的猜測,還是你的杜撰?是你的臆想,還是你親眼所見?”
“她要毀滅所有已經建立已經書寫的歷史……”
“你知道你在跟誰說話嗎?”
“我在跟布西亞瑪拉說話。”
說出這句話連我自己都萬分驚訝。
我不知道自己為何能如此肯定而又毫不含糊地說出這句話,與此同時我走近她,逼近她,我想看到那雙總是咄咄逼人的眼睛裡的眼睛。看看那令皇帝恐懼的閃電,看看佔據著這個軀體的靈魂。是的,她在。她的眼睛正在裂變,閃電掠過她的瞳仁,令四周黯淡;她膚色雪白,透亮;藍色的血,正沿著她眼睛周圍細小的皺紋向整個臉頰延伸。她的臉改變了。可那還是聖母皇太後的臉,此刻,誰看到她,都會為這張臉深深震撼。這正是皇帝十多年前親眼目睹的一幕,皇帝並未誇大其詞,這一幕如此可怕,因為這雙眼睛裡含著十足的邪惡,這是如墜深淵的感覺,伴隨而來的,是消極,那又鹹又腥的味道,這味道在我口唇間蔓延,讓我眩暈,接著,是恐懼,對死的恐懼,對即將到來的黑暗的恐懼。恐懼像一個正在落下的波浪,覆蓋我,我聞到刀劍穿過皮肉時鮮血的氣味——
它正在到來,可奇怪的是,它總像是在另一個地方發生,在我和它之間隔著距離,彈指間的距離,我還可以冷靜,甚至可以冷漠地看著眼前這一切,僅僅只是看著。
“我不會讓你毀了皇帝,絕不!”她喊道。
“邪靈……”
我的心幾乎要從胸腔裡跳出來,我竭力阻止自己想要逃走的想法,盡量保持語調的平穩。
“您看到過現在的自己麼?”
“你說什麼?”
“您看到過現在的您自己麼?”
“……他看見過。如今你也看見了。”她的語氣忽然弱了下來,“看見我的人都很危險。我警告過你,但你還是我行我素。你很有勇氣。皇帝的確選了一個好皇後!在這宮裡,還沒有人敢這麼近,這麼肆無忌憚地看著我,這是我從一開始就厭惡你的原因。我就知道,總歸會有這麼一天,你看著我的眼睛,試圖接近我、看穿我。我讓你冒犯,是因為我很好奇,你哪裡來的勇氣,是什麼在支援你敢於冒犯我至高無上的尊嚴?你難道不怕我賜死你,到時候連皇帝都救不了你!”
“太後,皇帝用十六人大轎將我從大清門迎娶進紫禁城。據我所知,大清自開國後,只有兩位皇後擁有這一殊榮。前一位是康熙皇帝的孝誠仁皇後,後一位是我。這是一個國家的儀式,皇帝用莊嚴儀式迎來的皇後,難道皇後不能、不該說皇後能說和應該說的話嗎?難道皇後的言談舉止要像奴才那樣戰戰兢兢嗎?我入宮前非常仔細地學習了宮廷禮儀,我的言行符合禮法所要求和賦予的尊榮,既然我已經做到了典範,又何懼之有呢?我看出,您是借我懲罰皇帝。您請了最好的老師,可皇帝卻用不通順的閱讀和書寫、不規範的禮儀、不合適的言辭,抵抗您,甚至連皇帝的儀表和態度都與皇位很不相宜,您看出,皇帝正在成為臣民們的笑柄。您該想到,皇帝以此滿足了您對懲罰的需要。
“您樂於懲罰,只有懲罰能讓您滿足。懲罰符合您對愛新覺羅一族的蔑視。在您的眼裡,皇帝就該是這樣一副不受人尊重的樣子,他應該在背地裡受到嘲笑,而不是像聖君一樣受到敬仰和崇拜。聖母皇太後,在您眼裡,有另一雙眼睛,在這雙邪靈的眼裡,每個人都該以言行不端來滿足她嘲弄和懲罰的目的。‘她’來,就是為了懲罰。布西亞瑪拉,正在嘲弄這個地方和這個地方的人。她眼裡有催眠的力量,所有進入紫禁城的人都會自覺透過這雙眼睛去看去判斷,在他們周圍,布滿了消極與恐怖。他們不知道,他們都曾依稀洞見了某些真實——太後,你可曾看見過真實,每個人都在為他們看不見的真實而受苦乃至送命。”
“你跟我講真實,那麼我告訴你,真實就是神靈,沒有人能窺見真實神靈般的面容。所有的窺視和猜測都是歪曲和詆毀。我懲罰你,是因為你用這些汙言穢語詆毀了神靈,你該當受罰。跪下。”
那天,我領受的懲罰是從李蓮英手上接過一套吉服,當眾穿上它。
它盛在一個託盤裡。衣料上金絲銀線的刺繡令人目炫和亢奮。
沒有人將這件衣服視為懲罰。它怎麼會是懲罰呢?它看上去更像一個高等級的賞賜。它光芒耀眼,穿在身上令所有人發出贊嘆,為之折服。
這怎麼會是一個懲罰呢?
灼人月色
她讓所有的人都進來,看著我,穿上這件禮服。她的貼身侍女除去我身上的飾物和衣服,我赤身裸體站在眾目睽睽之下。圍著我的是妃子、宮眷、宮女和太監。我無處可逃,被眩暈弄得迷迷糊糊,任由擺布。我僅僅是一個活物,或是一個木頭架子,侍女一件件向我身上披掛著。更換衣服的過程非常緩慢,猶如舉辦一個隆重的冊封儀式。這是一套專門為我量身定做的吉服。我麻木而僵直,正如這衣服制造的效果。沒有人認為這是對我的侮辱和懲罰,當侍女們將衣服一層層套在我身上時,連我也不得不贊嘆,它令人炫目的織造技藝和合體的剪裁。
它像我的第二層面板。
宮眷們被這件吉服的光彩所吸引。它如此耀眼,以至於每個人都不由自主屈膝跪拜。蠱惑一詞用在我身上是完全錯了,這件衣服,才勘用“蠱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