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件蠱惑人心的吉服。這就是我領受的懲罰,我將被衣服的光彩所掩蓋,沒有人能看到我,聽到我,我僅僅是我的衣服。我被衣服損毀,太後身邊正站著這類人——李蓮英。我如此厭惡他,而我正在被貶為像他那樣的奴才。衣服將剝奪我所有的尊貴以及尊貴這個詞的含義。人們投向柔順卑微的目光,完全出自對這件吉服的贊譽。這就是布西亞瑪拉對我的詛咒。靈物說,看不見我,我被紫色覆蓋。我明白了,我將被這件無比光彩的紫色衣袍所覆蓋,就像被華麗的墳墓掩埋一樣。
我大概只做了一刻鐘的自己。我這一生恐怕真正只有這十幾分鐘的榮耀。在這一刻鐘裡,我強烈地意識到一個不同以往的自己,離開靈物的意志,離開太後的威懾力,我看到她不可掩飾的另一張面孔,相對於以前的我,我此刻的存在確定無誤。領受懲罰,意味著對“我”這個事實無可避免的承認。這是懲罰。她要懲罰的是我,而不是被靈物驅使的虛殼。因而,這懲罰於我別具意義。當我穿著這身吉服走出儲秀宮時,只有一個人冷冷注視著這一切。她冷漠、小心,不流露出一絲的同情、一絲的憐惜,她隱藏在沒有絲毫感情的目光後面,她注視著我身上的衣服。我明白,那目光說,她知道這件吉服對於我的含義。她知道這是一個無比邪惡的懲罰。我的死,因為衣服而註定。
去儲秀宮前,我坐在午後冷清的光線裡,回想我在宮裡的這段光陰。時間短促如水滴,現在水滴要落下了。我受靈物驅使入宮,現在靈物對此作何感想呢?我將靈物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在白晝明亮的光線中,這本陪伴過我的曾祖父、祖父和父親的書,如此單薄,一小節蠟燭就可以焚毀它。焚毀它是否意味焚毀了我在宮裡的這段經歷和記憶,是否意味著,我能從這段時間和這個地方走出去?去哪裡呢?從走出阿魯特·崇崎,我父親家大門的那一刻起,我就被當成一個死人看待,只有這樣,才能減弱家族在失去一個成員時的痛楚。這是一個很重很重的獎賞。為此,我要問靈物幾個問題。我翻開書,一陣微弱的震顫從我手心掠過。
“要發生什麼?”
“皇後,我看不見你。你被紫色覆蓋又站在一片月光裡,晶瑩剔透。我無法知道那究竟意味著什麼。”
“若是我死了,你就成了我的遺物,我如何處置你呢?燒了你,埋了你,撕碎你,還是將你交給太後?既然你的願望是得到‘她’的靈魂。”
“皇後,你攜我去過了,我們重合在一起,你在唸書。你用我的靈光看到了別人看不到的東西。當然,我看到了,我看到‘她’的靈魂和‘她’佔有的寶座。除非有力量的人,才能將‘她’,放進我的書頁,我無法依靠我自己和你捕獲它。皇後,你看到了表象後面的東西,是真實在懲罰你。你不該看見你不該看見的東西。我警告過你,你卻為了證實不再被我控制而一意孤行,你也將為自己選擇結局,對此我無能為力。”
“誰將捕獲邪靈?”
“把我交給大公主,她的屋子裡,藏著我的同類,把我放在那裡,我和她,都在等一個機會。除此,你還要交給她一件舊物,如果你珍視自己的記憶,你會從舊物中顯身,這就夠了。”
很多年後,人們會說皇帝死於天花和梅毒。他的死是那麼艱辛和痛苦,而我是兩個目擊者中的一個。
我穿上了太後賞賜的吉服,像每個昨天一樣出入於宮苑之間。沒有人能再看見我,這是一套結實的刑具,緊緊捆綁在我身上,從此不會再離開了。
我正在融化,像雪和冰,變得單薄而透明。這些改變不為人知,衣服直抵我的咽喉,高領子、長袖和蓋住雙腳的袍裾,遮蔽了我。我頭戴鳳冠,流蘇與垂飾掩蓋了我的大半個臉,就這樣,衣服將我好好掩埋了。我走動,從宮眷們的目光裡走過,也只是一件衣服走過而已。我僵直地站在眾人之中,也僅僅只是一件會移動的吉服罷了。我正在被熾烈又冰冷的火烘烤著。我在變得幹癟的同時又在融化。我的分量漸漸變輕,輕如鴻毛,我走來的時候沒有人聽到我。我的形體被衣服小心維護,沒有人看見我的變化。衣服裹住了我薄而透明的軀體,沒有人意識到我已是半生半死。只有我知道,我正在一點點緩慢又無比清晰地死去。從手指腳趾開始,從頭發和面板開始,死的寂靜正在奪取我的氣息和音容。每天,宮女們幫我脫下禮服時,不需要鏡子,我能看見今天又失去了多少自己。那些鏡子,該死的鏡子,我命人將所有的鏡子從屋子裡撤去,我還需要鏡子麼?我已經改變。而我所有的改變,我的僕從是看不見的,她們被衣服征服,害怕碰壞這絢爛吉服上的每一個飾物,每一個花邊。她們像對待一個上千年的玉石杯盞一樣謹慎又誠惶誠恐。她們害怕而不知原因,她們看不見穿著衣服的人正在消融、變淡,正像輕紗一樣似有若無。如果我曾經是一棵枝葉繁茂的海棠樹,那麼秋季提前到來了,樹上的葉片正在飄零,而我不會再在第二年的春天複蘇。如果我曾經愛過,我的愛正在淡漠,我已感覺不到初入宮時的熱情,熱情已經冷卻。可是,我依然每天端坐在正殿的鳳椅裡,我在等一個人出現。我的心正在冷卻。我保留著等待的姿勢。我有一個固執不變的想法和理由,我在等一個人出現。
我就這樣等來了他的死。
今夜,月光以從未有過的慷慨,照亮了庭院的角角落落。這個時候皇帝絕不會來。我親手做就的千字傘沒有用,它難以對抗這麼強烈的月光——像是最後一次盡情拋灑,又像末日臨近,月光無所顧忌,如一場大雪覆蓋屋宇和庭院。我聽說皇帝已經移居乾清宮,遠離宮闈。我就這樣,身著華服,在灼灼月華下前往乾清宮。我只是想看看他所在地方的簷角,看看他印在窗戶上的影子,或是看看被許多燈照得通亮的、有他在的宮殿。我無聲無息,在將要完全消散前,獲得了自由。我信步走過這複雜而阻礙重重的長巷,再沒有移動的宮殿的魅影和鬼打牆般迂迴不暢的道路。我站在了乾清宮前寬闊的廣場上。
雪是這樣落下來的。
他住的地方像往常一樣亮到了極致,但是在這麼明亮的夜晚,乾清宮也只是一片黯淡的陰影。我是我身上的衣服,我站在月色裡,身上滿綴的寶石在月光下像一盞五彩的宮燈。他是被這盞燈吸引的。我看上去像一個亮斑和一個幻覺。他是被顏色和幻覺吸引的。他穿著一件暗藍色的常服,像墨點,出現在冰片一樣的月臺上。他撐開我送與他的千字傘。月光如此配合這個夜晚,我感覺不到痛苦,也沒有絲毫歡愉,我無聲無息望著他。他臉上傾瀉的笑容,一如月光的清澈。他本來是這樣一個人,一個單純的人,所有的人都誤解了他,他備受譴責和訓斥。皇帝,跟我走吧,我們離開這裡。這是我想要說的話,也是我全部的心願,我們走吧,這就離開。他像是聽到了,他走進了一片大海。趟過這片大海,就能離開這裡。我是這樣誘惑他的。我沒有出聲,沒有笑,我卻用這一身的光芒誘惑了他。是啊,正如太後所言,我蠱惑皇帝,誘惑他與我一起走,去一個地方,永不回頭。這是我唯一的想法,這個想法充滿了我,充滿了這尊吉服。
無疑,這個想法是邪惡的,這個想法當著我的面殺死了皇帝。月光,我們在那一刻都忘了月光。我們其實都記著月光,我們知道我們將在在月光中彙合,除此沒有別的地方,沒有別的辦法和機會。這是唯一的、最後的機會。我們知道將不會有下一個時刻,僅僅餘下了一個片刻的長度。月下,他棄傘,走向我,跟我一樣,被吞噬,消融。他像雪花和冰糖,身披厚重的月光、白霜和大雪。他是那麼單薄,他的熱量被月光吸收,他的分量變輕,身量變薄。月光是太後賜予他的另一件吉服。我們在各自的服飾中艱難彙合。從手指、腳趾、頭發和面板開始。他像我一樣變淡,變模糊。只有笑容,很濃很清晰的笑容。那笑容在對我說,我這就跟你走,離開這裡。月光裡這是他唯一的想法,唯一想說的話。
“你看到了,月光會殺死我。”
“皇帝,只有這樣我們才能在一起。”
“好,就這樣。我知道這一天終要到來,而你會陪著我。”
“是這樣,皇帝。”
是這樣,皇帝,你正在消失。你的手和腳化為月光,你眼裡是一場鋪天蓋地的大雪。你眉毛上結著霜花,你的雙眼正在化為雪裡的花,而我在你的注視下,也正演繹著你經歷的這一切。
該結束了。
同治皇帝
該結束了。
在我一生的十九年裡,我並未住遍紫禁城的每一處宮殿。我每天都在更換住處,或是計劃著更換住處。但這並不足以讓我瞭解和熟悉這個地方。
我一生中最初的六年,住在圓明園。我想,除非這地方一把火燒了,我是不會離開的。在我七歲那年,它果真被一把火燒焦了。此後的十二年,我住在紫禁城。一個人花十二年時間破解這座密不透風的城,顯然是不夠的。每天有三十個太監忙於清理我選中的屋子,捧著我的被褥、食盒、香爐、玩具和燈燭,將我選中的地方收拾一新。服侍我的太監從不問,皇上,為什麼要換住處,或是皇上,您今晚睡哪裡?我隨時可能更換住處,即使在新換的地方只坐幾分鐘,或已是夜半時分,我總是說換就換。奴才們隨時適應我善變的主意,以最短的時間,弄好我需要的一切。
我需要的,僅僅是一個可以入睡的地方。
住遍紫禁城的每一個房間,既不是我的願望,也不是我的喜好,而是我不得不如此。我無法停下來。我腦袋裡有一根骨頭在跳動,我控制不了它,它讓我難以入眠。在它跳動到最劇烈的時候,我就不得不更換一個睡覺的地方,要不,我的身體會隨著它的跳動而跳動。就像一個人騎在馬背上,而這匹馬又恰好走著世上最顛簸的山路。圓明園著火那會兒,我們跟百姓說要去熱河圍獵,逃出京城,一路走的,就是這世上最顛簸的山路。一年後,我們重返京城,我住在了紫禁城。我不喜歡紫禁城,雖然我回來時,已經是萬萬人之上的皇帝了。
我是在做了皇帝後,才變成這樣的。最初,我腦子裡的那根骨頭還比較安靜,不像後來抖動得那麼厲害。我趴在床上,叫一個太監,整夜不停,安撫從後腦到脖頸上的脈絡,就能入眠。可我飛快長大了,我腦袋上那根骨頭也隨著我飛快長大,它跳動得更起勁兒,更劇烈。夜間,我總是坐臥不寧,只有換一個住處,才能讓它平靜下來。我白天理政的地方在養心殿,晚上住在哪裡,卻由不得我。這一點,連兩宮太後也只能對我放任自流。
其實,多年來,兩宮太後對這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