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美娜將插頭拔了重啟:“好了。阿姨們慢慢玩,我進屋看書了。”
牆壁薄,客廳聊天的聲音傳了進來。
“讀過書就是不一樣。一弄就好了。”
“這叫一理通,百理通。”
“輝輝真不錯了。在我們家裡,只有我們給孩子買早飯,哪有孩子給父母買早飯的?更別提稍微說一兩句不中聽的話,白眼都要飛到天上去。”
“一有時間就看書,自我增值。”
“真的是太乖巧了。”
從波士頓回來,賀美娜似乎很快就回到了原先的生活軌跡當中——和父母說清感情的結束,在舊居安頓下來,和師友見面,積極地找工作,在工作地點附近找房子租住,一步步地完成一個成年人的日常活動。
但她深知這種按部就班的生活,其實正是一種逃避。
她不知道自己在逃避什麼。她好像始終有一種逃避的本能,她的知書達理,她的溫柔可親,其實全是逃避的表現;這逃避的本能,就在她左眼角那裡,每次遇到了什麼難以解決的問題就會蠢蠢欲動。這一次,為了逃避,關於tnbc的小文章她只寫了一個開頭就丟在那裡;為了逃避,成沓的文獻,未讀的郵件,工作計劃,預算報表,全都推到正式上班的週一再做;為了逃避,她跪在臥室的複合木地板上,從床底拖出一個大紙箱,將這些年收藏的美娜娃娃一隻只地拿出來,仔細整理她們的頭發衣飾,更換吸潮的碎紙絲。
從賽璐珞到軟膠樹脂,從三寸釘到一尺七,從千嬌百媚到職業女郎,無言地述說著一代又一代美娜娃娃的變遷,和女性意識的覺醒。
“哎喲,女孩子讀那麼多書有什麼用。不如早點出來工作。”
“怎麼沒用,至少麻將機會修吧。至少知道給媽媽買早點吧。我最自豪就是輝輝一直讀到博士這件事情。這個世道再怎麼變,也不會讓博士下崗——碰!碰碰胡!……輝輝!幫媽媽拿一下零錢。”
“來了。”
賀美娜只得再次以貧乳形象出現在眾人面前,穿過客廳,去父母房間拿零錢。
“其實女孩子工作也沒有什麼用,掙的那點錢只夠自己花銷!不是買包,就是買化妝品,勸她把錢給我,我幫她攢起來,免得亂花,她反而怪我們沒本事,沒存下錢,害得她消費都縮手縮腳!真不懂現在的小姑娘,今天花明天錢,還無所謂——放下放下,那張我要碰的。輝輝工作找好了嗎。”
胡蘋的聲音一下子得意起來:“已經透過面試,下星期去明豐上班了。”
她買菜一直用的是一個草莓折疊袋。收起來是一顆草莓,開啟是紅色環保袋。所有的零錢散幣都揉成一團放在裡面。
還有一張折成四四方方的發票。
因為之前爺爺奶奶生病時出現過將醫院的發票和零錢亂放,結果遺失,沒法報銷的情況,所以總是將東西胡亂一團到處塞的胡蘋學會了至少將發票整理清楚。這應該是還來不及放到她專門放發票的一個塑膠夾裡。
賀美娜將發票展開,鋪平——
“明豐是大企業,很有錢呀!聽說現在沒有點關系進不去。”
“她導師推薦的呀。她導師一向很喜歡幫助學生。你還說讀博士沒好處。不讀博士能有這條人脈?她一去就是最大的那個研究團隊呢。”
這是一張格陵增值稅普通發票,銷售方名稱是格陵鵲橋婚姻介紹諮詢服務公司。購買方是賀美娜。
“那一個月多少工資?……啊喲,那誰家的兒子本科畢業出來做網際網路,一個月也有這麼多了。”
“他能做一輩子啊?網際網路吃的是青春飯!天天加班,辛苦來!輝輝就不同了,她在明豐研究的是抗腫瘤的新藥,這世界上總有人會生病吧?你幾時看過醫院有淡季?所以呀,這種工作才能做一輩子呢。”
發票上貨物或應稅勞務,服務名稱那一欄是“白金級婚姻諮詢服務”。價稅合計壹萬捌仟元。
“那……總還要考慮個人問題吧。”
“有什麼好著急的呢!我們輝輝這麼漂亮,性格又好,再找一個是分分鐘的事……”
“哎哎哎,這回大意了吧。清一色,就等你這張兩萬。”
“什麼,我點炮?哈哈哈哈,輝輝!快拿零錢出來呀。對了,你們要是有好物件,也不妨告訴我……”
真的是很荒誕。
手裡拿著母親為女兒的終身大事病急亂投醫的證據,一塊綠豆大小的過敏斑悄悄地爬上了賀美娜的左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