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能否認,其實她明白他是什麼意思。但她不要反直覺的理性判斷,也不想為了商業談判步步為營。事實上她從一進門就想大發脾氣,但又被長久以來所接受的教育禁錮著不能太任性,所以才故意順從,故意縱容,趁他毫無防備的時候再會心一擊。
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他什麼反應。真摯地懺悔,慌亂地找補,或者尷尬地道歉?
統統沒有。
他反而更堅定地抓住了她,兩個人一起裹挾在這失序的洪流裡,然後一路摧拉枯朽到了無可挽回。
在“to碧”吃飯的時候,他說參觀歐特維爾修道院時的趣事,讓她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在床邊喝過的蜜運香檳,粉紅色氣泡附著在杯壁上,不斷地從杯底升起又破裂。她生物化學這門課學得還行,現在還能隨手寫下來香檳酒氣泡的産生機制——一摩爾的葡萄糖先是透過十步連續酶促反應變成兩摩爾的丙酮酸,之後在釀酒酵母中進一步酵解成為二氧化碳和酒精。
他轉過頭來問她,口吻中帶著一點促狹:“你聽我說話聽得好認真啊。”
他趨身過來,用只有他們兩個才聽得到的聲音提示她:“是不是想到什麼了。”
她說:“是啊,我在想,最嚴謹的生化反應,産生了最虛幻的泡沫。”
說完她立刻警惕地捂住耳朵。她看見他甚是無奈地搖了搖頭,低聲說了句話。
“你說什麼。”
他好笑又好氣地把她的手拿下來:“我說你的耳朵很安全。”
她現在就站在幻之泡沫的中心。
稍有不慎就會破裂,萬劫不複於她最沉淪最離經叛道的一段人生經歷裡。
她說:“放手。”
這個夜晚他們沒有喝酒。可是彼此的眼角眉梢都分明帶了絲絲醉意。
他沒有放手,反而手指上移,輕輕觸碰著她柔軟的掌心——她總是在最強硬的話裡藏著最溫柔的心。
突然,安靜的包廂外響起了輕輕的敲門聲;服務員來上菜了。
門並沒有關,一推就能進來。她一怔;而他的眼神沒有片刻離開她,只是揚聲阻止:“等一等。”
就著她的手,他把那片朝鮮薊吃了下去。
從二十年前隔著一扇門他吃了她扔過來的奶糖,到自由之路上他吃了她推過來的馬卡龍;從一個月前他吃了她遞過來的荔枝,到今天他又吃了她喂過來的朝鮮薊。
美娜,你看。
你滿足了我所有的慾望。道德並沒有因此而淪亡。
他又輕輕地捏了一下她的手才松開。
他揚聲道:“進來。”
開胃菜撤下去,接著是前菜。一小片烘烤到剛剛好的金黃色脆麵包片上面,交疊鋪著數層薄如蟬翼的綠蜜瓜和紅火腿,頂端點綴著一小撮黑色魚子醬。
濃烈的撞色所造就的視覺沖擊,讓人不禁好奇會帶來怎樣的口腹享受。危從安拈起那塊麵包,整個放進嘴裡。
看上很貪婪的前奏,卻在進口後變作文雅的品嘗,甚至於邊說邊吃的時候沒忘了攏手成拳,掩在唇前:“唔……這個有趣。快嘗嘗。”
哪有人用“有趣”來形容一道食物?
“你中午沒吃飯?”
他還以為她今天晚上再不會和他說話了。雖然她的口吻中帶著一點若有似無的譏諷,但危從安還是認認真真地回答:“吃了。你呢?”
“吃了什麼。”
“和張家奇戚具邇一起吃了點塔可。”
他不是愛說話的人,但是她一問就自然而然地說出了中午吃的什麼,和誰一起吃的:“中午事情比較多,沒什麼時間慢慢吃。”
過去的,現在的,未來的,工作的,生活的,哪怕只是天氣,飲食這些家常,什麼都想和她分享。譬如逛街明明是苦差事,定製西裝量尺寸又很瑣碎,但是講給她聽就覺得還好,甚至希望有機會可以陪著她一起去逛一逛,告訴她自己放左邊所以西褲的左邊會預留多一點空間雖然她不一定想知道這種知識。
至於為了宣傳造勢所作的採訪,因為事先已經對過內容,所以變得有些例行公事;倒是第一次化妝卸妝讓他的臉不自在了一下午——在tnt時這種拍攝往往只透過各種補光和後期修圖就完成了——但講給她聽也變得有意思起來。
他所有的情緒,好的,壞的,激烈的,平淡的,都會在她的傾聽中變得樣樣有著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