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霜柏似有若無地勾了勾唇,道:“怎麼,羅醫生是認為警方辦案只會調查被害者及嫌犯的人物關系、背景資料,而並不會對跟嫌犯産生過直接交集的心理醫生進行調查?”
羅英成大約沒料到林霜柏今天說話如此直接,又停頓了一下後才說道:“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心理諮詢醫生,對警方的具體辦案方式以及細節過程並不瞭解。如果林教授認為我的個人資料有任何問題,我自然也願意配合調查問話,只不過希望在此之前,林教授能給我證明一下現在這場對話的合法性,否則我恐怕無法一一回答林教授的疑惑。”
從西裝外套的內夾層口袋裡取出證件,林霜柏順道也將錄音筆放到了辦公桌上,道:“刑偵支隊高階犯罪案件顧問林霜柏,具有實際問詢調查執法權。現在,羅醫生能配合接受我的問話了嗎?”
羅英成先看一眼林霜柏出示的證件,緊接著便盯著林霜柏看了好一會,放在桌上的雙手十指交握,道:“當然。希望林教授不要介意我剛剛的冒犯。”
收起證件,林霜柏禮貌道:“當然不會。”
“那麼,我的個人資料到底有什麼問題,讓林教授如此在意,必須要親自再上來一趟找我問話?”羅英成再次問道。
林霜柏並不打算跟羅英成繞圈子,開門見山地說道:“羅醫生對張皓傑其實並不陌生吧,畢竟幾年前您父親因為質量不過關的助聽器而遭遇車禍不幸身亡後,你跟那家醫療器械企業打官司的時候,想來應該已經見過張皓傑好幾次。”
羅英成臉上的表情在林霜柏說完話後變得異常僵硬,嘴邊微笑的肌肉僵化得讓他下半張臉都彷彿戴上了一個微笑面具,而他的上半張臉卻呈現出相反的狀態,眼神突然就陰沉下來,以至於有著明顯細紋的眼角看起來都突然間多了幾分下垂。
沉默足足在兩人之間持續了能有一分鐘,羅英成那僵得看起來十分虛假的表情在一分鐘後才又産生變化,肌肉動向朝下,不再網上拉起充滿職業感的標準角度,羅英成用帶著惱意與被刺痛的不快神情與林霜柏對視,道:“我的確在幾年前見過張先生,但那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並不能證明什麼。”
“的確不能證明什麼。”林霜柏微微頷首同意羅英成的話,然後接著說道:“但你隱瞞了過去曾經跟張皓傑有交集這點,會讓我們警方懷疑,你是故意找機會成為葛子萱的心理諮詢醫生,並且接近他們夫妻的目的並不單純。”
羅英成卻道:“那我只能說這樣的懷疑站不住腳,因為當初是張先生主動聯系我,希望我能做他妻子的心理諮詢醫生。”
“是啊,羅醫生碰巧就是張皓傑的朋友認識的心理諮詢醫生,又恰好張皓傑需要一個心理諮詢醫生為自己的妻子進行心理輔導諮詢治療。”林霜柏停下話頭無聲輕笑,鼻樑上的眼鏡鏡片反出隱隱寒光,“或者讓我換一個問題,張皓傑找到你諮詢抑鬱症治療的時候,羅醫生是否對張皓傑完全不記得你這事感到憤怒?畢竟羅醫生的父親因為黑心商家不幸遭遇車禍過世,可牽涉其中作為罪魁禍首之一負責對接以及銷售的張皓傑卻根本不記得自己曾經跟你見過。”
打了好幾年的官司,在法庭上也見過不止一次,然而當再次見到時,不過是換了個場景,張皓傑卻完全不記得自己曾經間接害死過眼前這個心理醫生的父親,於是心理醫生長久以來壓抑在心裡的憤怒、不甘還有悲痛終於再也無法剋制,就這麼帶著恨意沖垮了所有理智,萌生出了報複的念頭與計劃。
羅英成眼都不眨地盯著林霜柏看,交握的雙手手背已被指尖摳按成青白色,臉頰處的肌肉在瞬間抽搐了一下,兩個深呼吸後,羅英成說道:“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作為一個心理醫生,我有自己的職業操守,不會讓自己的情緒影響到病患。無論我當時是否感到憤怒,都不會影響到我對葛小姐的病情判斷和治療。”
“真的不會嗎?”林霜柏毫不給羅英成喘息的時間,話音還未落下便立即進行反問,“對於受害者遺族來說,恐怕不存在過去這樣的說法。對於警方、檢察院、法院乃至媒體和身邊的所有朋友來說,結案了或是官司結束出了判決結果後,一切就都結束成為過去,所以受害者遺族也該就此放下,繼續毫無負擔地去過屬於自己的陽光燦爛的美好人生。這是大多數人都會抱有的想法,然而事實卻並非如此。”
無論是經歷者還是遺族,永遠都不存在結束與過去,因為留存的恐懼與絕望,哀悼的悲慟與煎熬,並不會隨著時間流逝而消失,最多不過是不再像初時那般強烈,彷彿眨眼就要將人徹底淹沒讓人窒息。可哪怕那些激烈的情感變得可以忍受,也不代表至親離世所帶來的黑洞能被填滿或抹滅。
明明早上出門時還好好的至親突然死去,無論自己做什麼都無法挽回,這樣的茫然無助以及無能為力之下的虛乏,將會是伴隨他們一生的缺口與傷痛。
不存在向前看好好過日子,人生將會有一部分永遠停滯在死亡帶來的喪失與陰影之下。
“對羅醫生來說,恐怕還有無法擺脫的愧疚感,因為導致羅醫生父親遭遇意外的那副助聽器是羅醫生親自選定購買。哪怕身邊沒有任何人責怪,但羅醫生你大概從來都沒有原諒過自己吧。”林霜柏太過清楚瞭解受害者遺族的心理,也能清楚地剖析出羅英成所經歷的心理歷程,所以即便此刻葛子萱的檢查結果還沒出來,cd的資料分析也還沒完成,可他已經能夠確定,羅英成在這起案件中到底扮演了一個怎樣的角色。
緊握的雙手緩緩松開,羅英成沒有再試圖在林霜柏面前掩飾自己的真實情緒,在彼此都熟知人的心理這一前提下,羅英成清楚知道林霜柏早已看透他偽裝出來的親切面貌。
面上變得冷然一片,羅英成下意識地動了動手臂將雙手收向自己,同時也更仔細打量林霜柏:“我是否原諒自己是我的私事。就算我跟張先生過去曾有交集,而那段交集或許能證明我有犯罪動機,可證據呢?你們警方辦案都講求證據,這個案子,案發前,案發時以及案發後,我可都不在葛小姐身邊,並且我跟葛小姐之前的每一次治療都有辦公室的錄影,足以證明我從未對葛小姐加以誘導,讓她最終做出殺子的極端行為。”
“因為自己是心理醫生,所以就覺得即使被發現,警方也一定會往教唆殺人的方向去調查嗎?”林霜柏搖了搖頭,臉上的表情像在諷刺羅英成這一想法的過分單純,就連說話的聲音都帶著一絲冷厲的蔑視,“要讓一個心理精神狀態都岌岌可危的病患做出極端行為,可並不是只有心理暗示這一個方法。羅醫生應該從一開始就診斷出葛子萱並非只是産後抑鬱症,而是更為嚴重的雙相情感障礙,在確認了這一點後,羅醫生可利用的東西或是手段就更多了,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