臥室不是個適合談話的地方,客廳的茶幾和沙發上都是溺孩殺子案的資料,沈藏澤把人拉去書房,然後去拿醫藥箱。
林霜柏全無反抗地任由沈藏澤擺布,直到沈藏澤拿著醫藥箱回書房要他脫掉濕了的襯衫好檢視後背的傷口,他才又抓住沈藏澤的右手腕把那手背指關節都傷痕累累的手扯到自己眼前檢視。
沈藏澤砸到牆上那一拳是用了十足的勁,也就沈藏澤是刑警,沒少練格鬥和拳擊,否則這右手多半要骨裂。
拳峰指背處的面板都裂開了,沖過水後血紅的傷口還在不斷滲血,林霜柏想要給沈藏澤處理手上的傷口,卻被甩開了手,他抬頭看站在面前的沈藏澤,卻見對方面容冷若冰霜,居高臨下眼神森冷的睨視他。
“你不是唯一的人質,怎麼就認定教唆林朝一用殘忍手法殺人分屍的,是你而不是安善?”沈藏澤再憤怒、再怨恨,情緒再如何激蕩翻湧像火一般燒得他胸臆間痛不可耐,他到底是個辦案多年的刑警,喪母之痛沉澱多年,不會因一時的情緒失控便徹底失了理智。
倖存的人質有兩名,林霜柏和安善,若當真有人教唆林朝一虐殺被綁人質,那麼為什麼林霜柏會認定那個人一定是自己而不是安善?安善同樣有可能教唆林朝一進行虐殺行為,不是嗎?
“的確,當時我跟安善都是法醫系的學生,都掌握了最基礎的人體結構知識,但,安善從小就善良正直,不存在任何性格突變的轉折點,更重要的是我父親不可能聽安善的教唆。”林霜柏語速極慢,因為舌頭和口腔內都是傷口的關系,他的咬字也不如平常那般清晰,“十幾年前的經濟案,我父親是受害人之一。當年的經濟案莊家是分了幾個階段對股市進行操縱,第一階段主要是莊家吸籌,第二階段是邊吸籌邊拉昇,第三階段便是邊拉昇邊派貨;往往到了第三階段的時候,有一定投資經驗的投資者都會忍不住在高位買入,因此當年,我父親同樣聽信了他人之言,在高位買入並在最後因為沒能及時跑路導致破産。而那個他人,就是安善的父母。他們身在金融界,利用各種內幕訊息交易獲利,卻在收到關鍵風聲時半點也沒透露給我父親,只顧注銷自己名下投資公司斷尾求生。我父親破産後恨安家人入骨,絕不可能再聽安善教唆。”
林朝一當年能發家,確實有一部分原因是跟安善父母那邊的人脈資源搭上線,此後雙方幾次合作互惠互利也就開始往來頻繁,然而商人重利輕情誼,所謂朋友也不過是相互利用的合作夥伴,到最後終究還是隻會維護自己的利益,只可惜林朝一沒能看透這一點,太過相信安善的父母,以至於最後傾家蕩産一無所有。
“僅憑主觀判斷你就排除了安善的嫌疑了?”沈藏澤承認林霜柏說的有一定道理,然而這在他看來並不足以作為林霜柏是參與教唆殺人的主犯這一推斷的證據。
“我是林朝一的兒子,而且經過基因檢查,確認我有遺傳到精神病變基因,當時的檢查結果證明,我在四十五歲前像我父親一樣因為巨大刺激而導致精神病病發的機率高達百分之五十八。”將口中的血水嚥下,林霜柏維持著仰頭看沈藏澤的姿態,在陰影的籠罩下,他猶如是一個跪在受害者面前祈求原諒的罪人,“而安善,當時受到我父親的嚴重虐待差點就救不回來,並且他沒有任何理由或動機教唆我父親去虐殺那些無辜的受害者,更重要的是,如果我沒有犯罪,我怎麼會那麼清楚的夢見那些細節。”
這麼多年,他一直都受到噩夢的困擾,大多都是夢見回家路上被綁時的經過,哀求林朝一不要再殺人的片段,以及最後沈義向林朝一開槍的畫面,直到王如意離世後,他逐漸開始夢到了更多過去這些年來都不曾夢見過的,被囚禁在地下室裡時的細節。
“也就是說,你實際上也沒有證據可以證明自己犯罪。”沈藏澤用遍佈血痕的手卡在林霜柏脖子上,微微使勁收緊,“別人都在想盡辦法證明自己的清白,你卻偏偏只想證明自己犯罪,林順安,你的確是個瘋子。假設你真的有第二人格,我不信你真的能隱藏整整十一年。根據我爸當年的查案手劄記錄,林朝一的作案虐殺分屍手法是突然改變並開始逐步升級,所以我跟他都認為,林朝一不是唯一的兇手,這個案子必然還另有隱情,因為一個精神病患者,不可能那麼有條理的作案,更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完成從毫無犯罪經驗到成熟連環綁架殺手的進化,在後期的作案中甚至謹慎到警方費盡力氣才從他最初的犯案、早期被害者身上找到的證據以及我母親留下的一點線索追查到他的窩藏點。”
林朝一犯下的連環綁架兇殺案,被害死者總共九名,沈義和他都堅持認為,林朝一後期的作案手法改變突然且進化速度極快,很明顯是有人從旁協助,安善是在林霜柏之前被綁架,而在林霜柏被綁架之後,林朝一開始升級殺人手段,虐殺方式也呈現出連環殺人犯特有的手段升級特徵,從而出現後面五名被殘忍虐殺並分屍的被害者,夏蓉蓉是第六名也是最後一個死者,林朝一尚未來得及進行分屍。
當時警方也不是沒有往林朝一有協助者的方向進行調查,然林朝一在地下室被當場擊斃後,上頭下指示真兇已落網必須馬上結案通報,避免引起更嚴重的市民恐慌,加上安善跟林霜柏獲救後都情況不容樂觀,依照醫生判斷兩人都不具備協助犯案可能,在重重壓力之下沈義不得不結案。
之後安善也曾接受過問詢,並由心理醫生進行診斷,從口供和心理醫生的診斷結果看,安善是絕對的受害者,不可能協助林朝一犯案。
而林霜柏,在長時間的昏迷後蘇醒,又因嚴重的創傷後應激障礙不得不住院治療,加之期間又發生了被害者親屬到醫院鬧事甚至攻擊了林霜柏和王如意等事件,警方在對林霜柏進行了一段時間的保護和監視後,也作出了林霜柏並未協助過林朝一沒有犯罪嫌疑的判斷。
無論是林霜柏還是安善,當年都是經過警方確認不存在協助犯罪的嫌疑,所以即便沈義始終認為這不是案子的全部真相,在沒有更多線索也沒有新的嫌疑人可以證明沈義的猜想以及推斷的情況下,沈義即使再不認同也只能接受結案的結果。
“我確信當年的連環綁架兇殺案另有隱情,但我對於你就是那個隱藏起來的罪犯這個自首持保留態度。你到底是不是多重人格障礙,除非我親眼所見,否則我也不會相信。我相信安善是清白的,也肯定林朝一有協助者,至於那個協助者到底是你還是另一個未知的第三者,我也一定會查清楚。”沈藏澤俯身,冷白的臉上沒有怨恨,只有對某種信念與真相的執著,“在那之前,林霜柏,當好你的犯罪心理學教授和我刑偵支隊的案件顧問,你若真的因為殺人犯兒子這個身份而內心羞恥有愧,就更應該利用你的腦子去幫警方破案,抓住那些真正不可恕的犯人,解救那些受害者與受害者親屬。”
被沈藏澤揍的時候沒有紅眼眶,承認身份說出一切的時候也沒有哭,林霜柏感受到掐在他頸間那隻手的溫度,眼眸中映出沈藏澤近在咫尺的臉,鼻間忽然一陣酸楚,熱淚迅速濕了眼眶不受控制地自眼角滑落。
“沈藏澤,你不恨我嗎?”林霜柏幽幽開口,脖子被掐讓他發聲有些許困難,眼淚無意識的不斷淌下,他已經很多年沒有像現在這般狼狽,可此刻他卻只想知道沈藏澤心裡的想法,“無論我是否真的參與犯案,我父親殺害了你的母親是事實。”
“我的母親是一名刑警,從她成為警察的那一天起就已經做好了隨時為人民與國家犧牲的準備。”沈藏澤聲線極淡,掐在林霜柏脖子上的手鬆了勁,表情冷肅而堅定,“我的父親沈義,我的母親和我,都抱著一樣的信念成為警察。林朝一已經死了,恨你,沒有意義也沒有必要。”
既然選擇了做警察,就做好了犧牲的準備。
直麵人性醜惡與犯罪多年,沈藏澤清楚明白,法律的正義必須由執法者去維護實現,作為執法者,他同樣有屬於自己內心的正義。
怨恨責難其他受害者,對加害者的親屬實行連坐譴責與報複,這些都絕不包括在他內心的正義當中。
“林霜柏,我不恨你,也不會可憐你,接下來要走的路,真相和正義,我希望能跟你殊途同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