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曜的原名姓呂,單名一個“瑤”,姓氏是隨了她的母親。
阿瑤。阿瑤。
她小的時候,母親總是這樣喚她的名字。
她也並不是什麼傳聞中的商賈人家的小姐,雖然,她的生父確實是在雁門馬邑一帶的豪商,家境也確實富碩殷實。然而錦衣玉食、富麗堂皇的生活,從來都與她沒有半點干係。那雕琢錦繡、瓊樓玉宇,亦是她自幼也未能涉足一步。
只記得在很小的時候,曾隨著母親坐在馬車裡,隔著車窗上的紗幔,從高大的朱門敞開的小口間,遙遙地向裡頭望過一眼,便已經瞭然,那朱門裡的世界,與她毫無干係。
她自幼跟著孃親生活。
聽說,孃親曾是雁門一代紅極一時的謳者。容顏姣好,歌聲動人,門前的賓客絡繹不絕。可自綠曜記事起,母親就沒有唱過曲了。
這讓我不禁想起,二哥曾告訴我的那個“青鸞對鏡”的故事裡,那隻不眠不休,不歌不食的青鸞鳥。
阿瑤與孃親就住在城郊的一幢修葺整潔的小院中,只有兩個人,守著一方蘭臺,生活上倒也十分清簡。母親總是很仔細地打理那片蘭園,她喜歡蘭花,說蘭有高潔之姿,“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是一種極好的花。每年夏季,蘭花開的時候,幽蘭猗猗,揚揚其香,母親總喜歡把那些盛放的花苞取下來,做成香包,給她系在腰間。比起山澗的野花的芳香,熱烈得刺鼻,蘭花的氣味清雅冷冽,倒是有一種悠然的味道。
每隔上一些時日,父親的家裡總會差一個衣著鮮亮的人,送來一些錢幣和衣食。她與孃親避世而居,本就鮮少見人。每次那人來,總是騎在高頭大馬上,趕著車,那人走後,她也總是沿著他行去的車轍上,信步一段,遙望著車影漸漸消失,林中再也不再傳來馬蹄篤篤的響聲。
那人來的時候,總也是不忘了帶上一盆養得極好的蘭花送與孃親。他管她叫阿瑤小姐,說話的時候談吐文雅。儀態恭敬,倒像是母親說的“蘭如君子”。
這讓她更加不由地去忖度,她的父親,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八歲前,她從未見過自己的生父。
她一直不知道自己的父親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物,只知道他從來沒有看過自己和孃親,一次也沒有。
直到那一年。
她如往常一樣,沿著蜿蜒的山林,手中還握著那些被採摘下,開在陌上、還帶著露水的不知名的野花,一路雀躍而歸,方才走入竹籬圍起的院落。榆蔭柳下,她便隱約看到一個衣著鮮亮,卻略顯得風塵僕僕的陌生身影。
“這一去便是三年,你看起來倒是蒼老了稍許。”是母親的聲音。
“這趟也算是值得,卻有些收穫。或許當真能見到單于……”
那人剛要說下去,卻被阿瑤的孃親用手止住:“你去做什麼無需告訴我,是生是死我也不管。我只要知道,你心裡頭快活就好。”
“你說話總是這樣乍暖還寒,讓人不知道該開心,還是該難受。”那人似乎是苦笑,一把握住了孃親的手:“在大漠之上,每每看到長河落日的壯闊景象,總會想到家國天下……再來,就是想到你。”
“真榮幸,竟能排在你的家國天下後頭。”孃親一把將手從那陌生男子的手中抽回:“想到我怎麼樣?”
“想你像以前一樣,望著星空,在我耳畔唱曲給我聽。就我們倆,就在此處,彷彿做夢一樣。只是當我那些被匈奴踐踏的村鎮,那些妻離子散的流民。我不禁由覺得,和你在一起的那些美好的日子,只不過是我給自己編制的一個避風港而已。我總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勸自己,不能再眷戀,不能再回頭了。”
“我和阿瑤,只是你的一個夢嗎?”孃親輕笑:“罷了,夢也好。夢裡面沒有高低貴賤,生離死別。”
“她多大了……”
“你關心嗎?”
“當然。”
“她很好。就是性子倒是和你一樣倔,十頭牛也拉不回來。”母親溫柔得發亮的目光越過男子的身側,落在一直站在身後,捧著一束野花默默無言的阿瑤身上:“你回來了……過來,這是你爹爹。”
綠曜說,那時她第一次見到自己的爹爹。
他的相貌不算英俊,卻有一種落拓不羈的男子氣概,身材挺拔高大,眼中散發著悠遠的光亮。衣著不凡,氣質高貴,看起來出身富貴人家,於她兒時管中窺豹的豪門府邸倒是極其相襯,可與一直蝸居在城郊這座破落小院中的孃親,卻似乎是來自不同的世界裡。
“阿瑤。”他一下就把她從地上抱了起來。
她一驚,手中好不容易採來的花落了一地,驚叫著想要脫開他的懷抱。
“孃親!孃親!”她驚恐萬狀,朝著就站在不遠處的孃親呼喊。可是孃親只是目光幽幽地看著她,臉上帶著落寞的笑。
最後,還是他身上那股熟悉的蘭香,安撫了她的心緒。他的腰間也繫著一個香囊,那香囊中散發的味道,與母親為她所做的,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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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幾乎便是她對自己爹的全部記憶了。他似乎常出遠門,一去少說也是一年半載。
那一次以後,她曾問過母親,那個“爹爹”何時還會再來?
母親莞爾,眼神輕啄了她一下,輕聲問道,怎麼你想他了?
阿瑤沒有作答,不由想起那日,他把她抱起裡原地轉圈,那種脫離地面的感覺,令她緊張,卻有夢幻。她心裡矛盾,對那份陌生的親情,不由分地感到懼怕,可又不由分地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