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徹嘲笑衛青,說他終於也嚐到了自己一人在長安殫精竭慮、苦等結果的滋味了。
那是霍去病離開長安,去往隴西的第三日,衛青一早庭燎未亮,便從榻上醒來。原本想要闔眼再睡過去,卻發現如何也睡不著了。於是便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黑黢黢的房間中,盯著空蕩蕩的屋脊出神。
昨日夜短夢長,如今胸口處空落落的,像是有一隻手,伸進他的胸膛裡,再一次掏走了他最寶貴的東西。
第一次有這種感覺,還是在阿鸞第一次不告而別的時候。那種悵然若失的感覺,如今想起來,胸口還是會隱隱作痛。他本以為那些事,他一個人能承受的,便就由他一人去承受。他只想看她如花笑靨,無憂無慮地一生平安喜樂。可一切總是事與願違,他耗費畢生最好的時光,守護萬民生息、山河無恙,卻終未能了她一個鴻案相莊、松蘿共倚的心願。
如今,又要眼睜睜看著去病再踏上他曾走過的這條路嗎?
他不禁側過頭去,幻想著,她此刻就躺在枕邊微笑著,凝視著他的眼睛。他伸手輕輕拽住她纖細的手臂,將她拽進自己的胸口出。只覺得如一朵滾燙的桃花落在胸口處,融化了一切的嚴寒。
“我此刻是多麼需要你……”他對著懷中虛幻的人輕聲呢喃道:“也才體會到,在你需要時,不能守在你身邊,又有多麼的可恨……”
她的眼眸中,彷彿是誰灑了把揉碎的月光在寧靜的湖面上,他下意識抬手想要輕撫她的髮髻,想要親吻她的眉心,卻不想撩動了懷中的鏡花水月,一切化為烏有,叫他撲了個空。
如此,便更是怎麼也再睡不著了。
長安城中,若說有與他同病相憐之人,怕就是那未央宮中,龍帷鳳翣中的那一位,便也再無旁人了。
他以己推人,知他昨夜必是整夜的輾轉反側,便命人一早將他招入未央宮中,兩個人坐在暖閣中下棋。
“怎樣?坐鎮京師的滋味不好受吧。”他抬手落子,眼睛卻不看他:“現在總算是好了許多,至少還有人陪著,一同殫精竭慮、茶飯不思的。”
對面人沉默著不說話,卻忽然抬手一步封住了他的去路。
劉徹仔細揣摩著棋盤上已是“無力迴天”的敗局許久,終苦笑一聲,將手中棋子落回到棋簍中去,輕聲嘆了一句:“你今日果真是心不在焉。”
對面人微怔,低頭看了眼棋盤上戰況,忙起身朝面前的君王拜道:“臣僭越,冒犯陛下,請求陛下饒恕!”
劉徹望著他低眉順眼的模樣,頓時覺得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你這樣說,倒像是說,你向來都是讓著朕的。”他故意逗他。
他也不狡辯,俯首又拜道:“臣有口無心,臣罪當誅。”
“如今他尚在關內籌備,真等兵出隴西,怎麼說也要過了年節。”劉徹拍了拍他的肩膀,將他扶了起來:“如今就這般憂心忡忡,確實過早了。”
“臣愚鈍。”他低著眉,輕應了一聲。
“罷了,要你杵在這裡,也只會徒添朕的煩憂。”劉徹長嘆了一口氣:“眼看歲旦將至,既然你往年也很少有時間在長安過節,今年這節也不一定要在京中過。朕特賜你手諭,準你明日出長安。”
衛青錯愕地抬頭,他意味深長地凝視著自己的眼睛。
“你成日不是在朕的未央宮,便是待在你的大將軍幕府,卻也未見你的愁緒有所消解。朕想了想,左右長安城中,也再沒有能平復你心緒的人了。”
“陛下……”
“去吧。”他苦笑一聲:“朕能還給你的自由時候,不多。”
衛青不禁顰眉垂眸,沉默著又思忖半晌,方才抬手向劉徹一拜:“臣謝過陛下。”
劉徹揮了揮手,示意他可以去了。他卻留在原地,又躊躇了一陣,忽然又拜手道:“臣以為,離去之前,還是將臣手中的幾地半虎符交還於陛下的好。”
劉徹有些差異,攢眉嘲諷一笑:“大將軍還朕虎符是要做什麼?”
他斂眉輕聲回道:“畢竟臣此次出京並無軍務在身,身上卻攜帶君符,總歸是不合乎情理的。”
劉徹慨然笑道:“朕與仲卿之間,這點信任還是有的。”
“可陛下……”話還未說完,便又被劉徹打斷了。
“你帶著它,朕至少能確信你還會回來。”他抬眸望著他,眼眸深邃,彷彿能望進他的心裡頭去。
“朕怕沒有虎符綁著你,你就被江南的桃花迷了眼,便不想再回這冰冷冷的長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