僱工駕著車，緩緩往城門趕。

“東家，這雨這麼大，要不在城中住個一晚？”

“不必了。我過來，只是為了送一送某個認識的人，不打算在邯鄲過夜。”

送別？

僱工心中嘀咕。

他跟了東家一天，沒看到第三個人啊。

他有幾分乖覺，沒有繼續追問，換了個話題。

“這還是我第一次來到趙國的王城，果真雄偉。第一次遠遠見到宮殿的時候，我眼睛都看直了，險些走不動路。”

他以打趣的語氣說著，後方的主家只是笑笑，沒有說話。

“記得幾年前東家來邯鄲尋親，沒有尋著，後來怎麼樣了，找到了嗎？”

“他呀……跟著他父親走了，現在應該過得很好吧。”女子側過身，將目光投向後方，落在視線盡頭，逐漸縮小的宮殿上，“有些地方，看著光鮮亮麗，卻並沒有什麼有趣的。”

她轉回目光，隔著重重雨簾，彷彿在追憶什麼。

最終，她輕輕一哂，壓低了蓑笠。

……

是夜，鹹陽宮主殿。

安國君查閱奏章，一直到深夜才睡。

或許是因為近期過於疲累，他這一覺睡得並不踏實，意識總是緊繃著。

睡睡醒醒，翻來覆去，直到即將天亮的時刻，他才睡得沉了一些。

然而熟睡，對於他來說並不是一件好事。

他開始源源不絕地做夢。

夢到燭光慘淡的宮殿，他的父親嬴稷無力地躺在床上，身上盡是生命將近的衰敗之氣。

又夢到被燒毀的舊殿，一具面目全非的焦屍出現在他的面前，所有人都說那個亡者是他的兒子“異人”。

他曾恨父親活得太久，像一座巨山一樣壓在他的頭頂，時刻盯著他的一舉一動，讓他喘不過氣。

也曾恨過他的兒子異人，恨這個兒子與別的孩子不同，害他受到兄弟的嘲笑，恨異人之母對他的愚弄。

最恨的時候，他恨不得兩個人趕緊去死，早死早清淨，早死早讓他解脫。

只要沒了這兩個礙眼的家夥，他就能輕松順心地活著——他過去是這麼以為的。

直到寧奉宮失火，那具被認定是異人的焦屍出現在他眼前。

他並沒有如他所想的那般解氣，反而心中愴然。

就像是一下子失去了抓握的東西，他倏然想起了異人的好。

他憶起二十年前，小小一團的異人曾經為他奉上最大的肉脯。

憶起十年前，稚氣未脫的少年只是聽到他隨口的一句抱怨，就去見了秦王，自請為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