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問妹妹為什麼不想去上學。
妹妹臉漲得通紅,委屈地說同學說她穿假鞋,很丟臉。
那是雙國産運動鞋,牌子叫耐克新星,有乍一看很像耐克的標,是姥姥從超市裡買的。
梁元崢有印象,新鞋剛上腳的時候,梁越雲很開心地穿著跑出去。
梁元崢沒說什麼咱家窮你要珍惜,也沒說什麼品牌溢價什麼追求品牌就是虛榮,他也經受過青春期的不堪,知道有些東西在成年人看來輕飄飄,在這個年齡段的小孩身上,簡直就是天塌下來了。
這怎麼能算虛榮,是大部分人青春期上的小坑。
他算了餘下的錢,問梁越雲喜歡哪個牌子的新鞋,帶她去挑了雙,付錢。
整個過程中,梁元崢都很平靜,他沒提那些錢是如何辛苦賺來的,也沒趁機教育什麼,只要家庭氛圍開明,孩子到一定年齡就會慢慢理解,不必現在就搞什麼苦難教育。
梁越雲已經很懂事了,這只是青春期一次小小叛逆;
等她換上新鞋後,梁元崢才和她好好聊了聊,看了看近期成績單,確定她徹底平靜後,做了晚飯,打掃幹淨衛生,發現衛生間洗手池的水管堵了,擰開固定鐵絲,徒手拆掉,將堵塞在裡面的長頭發和半凝固的肥皂片取出,重新組裝上,試驗通暢後,才洗了澡,重新坐車回學校。
返程的公交車上,梁元崢看到陸燦然發的q,q空間,九張圖,戴生日皇冠的比心自拍,禮物盒堆起的小樹,餐廳的旋轉大桌,九層蛋糕塔,父母和她的合照……最中間一張,是她和朋友們的大合照,笑得開心肆意。
像睡在二十層床墊二十層鵝絨被上仍舊能感知到豌豆的小公主。
他想給這條點個贊,又看到大拇指側面的傷口,那是疏通管道時被鐵絲劃破的傷口。
梁元崢沒有點贊。
每週三,和陸燦然同上一節課。她已經成為這個選修課的課代表,負責收每堂課的當堂練習——這也是密碼學老師判斷是否上課的考勤方式。很多人一下課就離開,只將課堂作業留在桌子上,梁元崢不,他每次都會等陸燦然來收,等她那一句很輕的“同學,謝謝”。
她每次都收得很快,童話故事書中的採蘑菇小姑娘,勤奮地蹭蹭蹭收著課堂測驗紙;每每等梁元崢回頭,她已經收到了後面三四位。
從什麼時候開始開始認真上密碼學這堂課?梁元崢不確定,他只知自己越來越喜歡週三,這一天成為一週中他最喜歡的一天。
他開始把這門課當作正課來上,隔著不同同學的頭頂或身影的空隙,精準無誤地從空隙中找到某個吭哧吭哧做題、偽裝成小蘑菇的小公主。他的觀察保持著平靜,以一種被鐵熨鬥重重壓平的心情。
如此三個月,十三個周,十三節課,西方宗教中,十三被認為是個不吉利的數字,因最後的晚餐中,第十三位參與者猶大背叛了耶穌;惡作劇之神洛基,作為第十三位賓客不請自來,導致光明之神巴爾德死亡。
密碼學的第十三節課,陸燦然身邊上課的朋友成了陳萬裡。
在正常的升學軌跡裡,小學生升入初中,變成初中生;也有部分人突變,人已經到了初中生的年齡,性格和思維、乃至天真的惡還停留在小學,就突變成了小初生。
比如陳萬裡。
自從父親不再給予撫養費後,梁元崢和這位生物學上的父親就斷絕了關系。他沒有和父親那邊的親人再交流過,直到父親帶著再婚後的兒子,找到梁元崢,哽咽著說弟弟想見一見他。
也是個小男孩,很瘦很白,名字叫鄭天望,生下來就患有先天性的心髒問題,伴隨著免疫系統的疾病,肉眼可見的虛弱。
梁元崢拒絕了,他知道孩子無辜,但對父親的寬容意味著對母親的背叛,他無法在這件事上做到寬容。有資格寬恕父親的是已逝的母親,父親如果真得自責,該現在就從十層樓上跳下去、去下面向母親懺悔道歉。
他沒有這個資格,也不會去承認這個弟弟。
這個“弟弟”的表哥陳萬裡,當場跳出來,不可置信地說梁元崢冷血、沒有心。
大家都知道鄭天望隨時可能去死,不肯滿足一個將死小孩心願的梁元崢,似乎真得算無情無心。他不在乎這個評價,但在看到陳萬裡和陸燦然談笑風生時,他忽而有一可笑的念頭。
——不知陳萬裡有沒有把這件事講給她聽?不知道她怎麼看待他?
旁側的男同學忽而倒吸一口冷氣,感嘆說真有錢。
“什麼?”梁元崢沒聽清,“什麼?”
“課代表陸燦然啊,”男同學遞手機給他看,以羨慕的語氣感嘆,“我搜了她衣服後面的那個商標,你猜,她身上那件t恤多少錢?看著平平無奇,六千!”
六千。
真巧。
國家的規培生補貼,一年也是六千。
“關注這個幹什麼,”梁元崢低頭,“做題。”
“你不知道?”男同學神神秘秘,“上個月學校發了防詐騙宣傳簡訊,你沒看?”
梁元崢抬頭。
“詐騙”兩個字令他警覺,因陸燦然的確看上去很容易被騙——如果沒有家庭和師長、朋友的保護,或許她不出三天就會被騙成眼淚汪汪的小可憐。
“有人搞了個高仿微博小號,冒充她朋友,說賬號被封手機被偷,現在跨境網購付不了錢,找她借一萬,”男同學說,“她轉了,太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