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毒不侵
夜風迎面襲來,關闍彥額前的碎發被吹著沿著兩側向後拂去,他側過腦袋,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哈欠,沒有要繼續跟魏鬱春掰扯的性質。
但魏鬱春卻還不肯放手,她追道:“總之,明日你若想去洞市便只能帶上我。”
關闍彥神情懨懨地瞥了她一眼,笑她的不自量力:“今日陶明案歸還冰玉瓶時,早就將洞市的地址一併放入了瓶中,何時要透過你傳遞?馮姑娘,下次說謊也要記得打草稿。”
他竟然早就看穿了她的把戲,他看她的笑話貌似很開心。
這下,惱羞成怒的人便成了魏鬱春,她望著關闍彥慢慢踱步離去的背影,只是喊道:“不管如何,我一定會去的。”
“看你有沒有那個本事了,”關闍彥揹著身擺擺手,不以為意。
關闍彥離去半晌,魏鬱春有些失魂,她方回神過來,要轉身離去,結果一隻黑乎乎的影子從不知哪個犄角旮旯拋了過來。猝不及防下,魏鬱春也來不及伸手去接,只能任由那東西黏附在自己身上——這竟是一件短披風,雖然料子輕薄,卻很能抗風。
她錯愕望去,看到了關闍彥站在假山邊上的身影,他還是那樣矜傲地抱著胸口,好似是能拿鼻孔看人的姿態,但他今日並沒有。
他好好地直視著她,對她微微一笑,不忘調侃:“方才躲躲藏藏為了看我,把衣服撕壞了,我這不得來賠你一件?”
魏鬱春攥緊披風,她聽了這話不覺得生氣,也覺得自己真是著魔了,真真是習慣了關闍彥這副目下無塵的模樣。她這是要百毒不侵了。
可她透過朦朧的夜幕,發現他的目光明亮含波,竟真摯不已。她不由得動容片刻,曾經心動過的人,即便真的再厭惡排斥,可一旦那些令她著迷過的回憶再一次重現,以至於在這一刻重合起來,她豈能真的做到鐵石心腸?
她確信此時的一切不再出於自己的幻想,她便受了他的好意,頷頷首。
關闍彥拋了個好整以暇的笑,邁步瀟灑離去,長發揮舞在月華下,活似披了流光的銀河,前方什麼都沒有,可他自信不已,好像永遠邁向的都只會是一場祥和的良夜。
魏鬱春將披風披好,也繞去了另一個方向,回屋歇寢。
翌日,洞市十日僅開放一次,今晚是唯一的機會。關闍彥把東西收拾好,劉春盛自縊的麻繩被他束好,還有那暗藏詭異玄機的遺書也被他一併帶上了。
杜明堂為他備好夜晚偷出城的車馬和輔事的家丁,然後才跟父親杜詠去往偏僻的隆安寺,去那頭尋找劉春盛不為人知的往事。
明明已經萬事俱備,他卻總覺得心慌。
好似有一個東西被他遺忘了。
他回到賬房先生劉翁原先住在廂房裡,那隻插在白瓷瓶中的陽春菊已經徹底殆盡了,枯萎的花瓣緊巴巴地互相抱團在一處。他信手點了一下,有些就碎成了灰撲撲的齏粉,散落在地上,不大體面。刺鼻的腐敗氣味兒鑽入他的鼻腔,總讓他想起芳櫻樓埋屍坑中胸口冒花的幼屍。
他知道不安的源頭便是這種看似平平無奇的花。
於是鬼使神差間,他就命人去外頭買了一束陽春菊,一起塞入了包裹。當晚跨馬疾馳,離開了繁華的皇城。
甕城下,萬山遍野,層巒疊嶂,明暗交錯的岸城燈火透過城池外的護城河投射出來,河面上,好似那些無影的山都被交錯的燈火照出了原形。
關闍彥一身勁裝,勒馬遠眺。見一暗峰夾縫而生,縫中好似生了一條通天路,路上荒山四野、高木林立,圍城了一隻好似高門一般的綠林密地。
暗褐色的山石見夾著如此一隻翠綠色的寶石,可不就像是一隻深嵌下去的綠“洞”麼?
陶明案交代過,洞市裡面生長著很多來自各方、無法入戶籍的野民,有的是戰敗後他國四處流浪下來定居在此的百姓,有的是戎域或是南禺從事走私貿易的法外狂徒……他們世世代代駐紮此地,根深蒂固,攆也攆不走,殺也殺不光。
更何況,朝中不少貪官都吃著裡頭走私的利潤,自然不想惹怒這塊風水寶地,久而久之,便是皇上也都不樂意管這樁破事。即便是要管,那也是聖人看誰不順眼,又或者遭了威脅,才會派上些許人去洞市抓贓定罪。
洞市之亂,可想而知。
關闍彥是不可堂而皇之地進去的,陶明案之前辦案時,給自己偽裝過一種身份,俗稱“董郎”,是為與洞市貨商搭夥販賣集資的人群,原本名為“洞郎”,但為了隱藏身份,傳著傳著就成了“董郎”。
要當董郎,對旁人來說定是難比登天,但關闍彥已有陶明案這邊的渠道,只消從大理寺裡頭調出一件往年搜刮出來的象徵“董郎”的贓物,所有問題便可迎刃而解。
他早就換掉了礙事的席帽,一隻簡單的鐵黑皮面具罩在了他的面容上,面具上唯有能露出雙眼的洞,黑暗之下,那黑洞陰暗,而他目光深邃淩厲,平添了不好惹的肅殺之氣。
他駕馬向遠處的“綠洞”賓士過去,腰間刻著“董”樣篆字的鐵令藥牌隨著漆黑的穗子,一同在他的腰間搖晃飛舞。
洞市並非真的是在鑿空了的洞xue中,那茂密至極的野森林可謂是迷惑外人的迷宮,裡頭野獸遍佈,林勢層層疊疊,無窮無盡,好似真是個吞噬萬物的無底洞。
來人需要找到內部人士才詳知的xue路,透過其中向下找路,到了差不多的地方,再慢慢找向上的路子爬,繞過了古林,便能找到一處僅在夜晚活動的世外之地。
聽起來簡單,但辦起來卻不容易。首先,洞市十日開放一次,除了此日,xue路皆被封死。其次,即便翻山越嶺找到了xue路又如何?xue下道路千千萬萬,一旦踏錯便終身是錯,腦子不清醒的、眼睛不靈光的、訊息不靈通的……一個都別想進去。所以,世人刻板覺得人人生得形同弱雞、腦子呆笨的“貨郎”,在洞市可能一刻鐘都待不下去。
這裡的“董郎”哪一個不是腦子跟身段都來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