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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上弦月

夜闌人靜。

清冷的月光幽幽照著書房窗前的那一串菊花,那是夏天時母親栽下的,給老爺子品讀時放鬆精神用。怎麼也開不敗的大朵大朵的綠白色卷鬚菊,天寒地凍,竟然至今未殘,只是微微有些垂首之意。

小葉雲將雪中卷鬚下垂的菊花稱為“佛垂手”,頗為形象。挨挨擠擠的菊花開得很奢靡,整朵的姿態豐碩極了,有著盛唐的華麗,然而每一個纖長捲曲的花瓣又彷彿蘊意不一的手勢,安靜地舞蹈著,如同綠衣白裙的盛唐仕女。

老爺子和燕老饒有興致地對弈而起,兩位軍中傳奇人物將爭鬥從炮火連天的戰場轉移到了小小的方寸棋盤上,甚是有趣。

書房內一片靜謐,只是偶聞棋子落盤聲,聲音清脆澄亮,稍縱即逝。

小葉雲坐在一旁,小手託著下巴,靜靜地觀戰。

老爺子執黑先行,當下與燕老的白子在左上角展開劇鬥,一時之間妙著紛紜,自北而南,逐步爭到了中原腹地。

伊始,兩位老人都顯得漫不經心,落子落得很快。

直至中盤,兩人都緊張了起來。

老爺子眉頭深鎖,右手緊緊握住柺杖龍頭,像在考慮著什麼,思量了很久才落一子。而燕老清癯的臉微微漲紅,枯枝般的手指捻著一枚棋子置於空中,清寒雙目死死地盯住棋枰,也是許久才走一步。

然而,燕老的白子於初始佈局時便棋輸一著,始終落在下風,?到了第九十五著時,更是遇到了個連環劫,白子已然岌岌可危,但他仍在勉力支撐。

燕老眉頭鎖成了“川”字形,盯著棋盤,低頭沉思,在考慮是棄子取勢,還是力爭邊角。

老爺子得意洋洋,趁燕老思考的時間,從上衣口袋中摸出一個磨掉了漆的,表面凹凸不平的長方形菸草盒,開啟,又從褲袋裡掏出一頁小方紙和一盒火柴;兩個手指小心翼翼地掐了一撮煙末放在紙上,捲起來,用舌頭一舔,再用手掌一搓,便成了個一頭粗一頭細的管了;把細的一頭擰去一小截兒,叨在嘴中,點燃粗的一頭,深深地吸了一口,愜意地閉上了雙眼,徐徐從鼻孔中、嘴中吐出一縷縷白煙。

小葉雲皺起小鼻子一聞,便知道老爺子抽的是滇南特貢頂級菸絲母絲,那可是沒有經過任何加工的初級菸絲,抽都是原汁原味的頂級菸絲的正中味道,如果沒有幾十年的煙齡根本抽不慣。

一旁的小葉雲看棋看得入神,如棋痴般,見燕老處處被動挨打,若不棄子他投,難免在中腹全軍覆沒,忍不住脫口叫道:“何不放棄中原,反取東土?”

一枰袖手將置之,何暇為渠分黑白?

燕老聞言一凜,見棋盤東邊尚自留著一大片空地,要是乘著打劫之時連下兩子,佔據要津,即使棄了中腹,仍可設法爭取個不勝不敗的局面,不禁爽然大笑而起,笑聲有些尖銳,在黑夜中陰森嚇人。

燕老一招便將整盤死棋盤活,氣得老爺子氣急敗壞地罵了小葉雲一句:“你個小白眼狼!”便又掐滅菸捲,緊張得注意起局勢來。

小葉雲一臉無辜,抿著嘴唇低頭看棋,燕老則溫柔地摸了摸他的小腦袋,悠閒地哼起了奚嘯伯的《白帝城》,劉備哭關張的那段。京劇老生的清唱和道白低低飄散而開,蒼涼悠遠,沉鬱恍惚。

忽而,“叮咚”一聲清響,飄渺的琴聲從書房外淡淡而來,悠緩從容,卻總又那麼適時地撩撥一兩下,在你心尖,琴絃裡灑落一串串的心碎,顫巍巍,如一滴懸在眼睫的淚。

緊接著,一把極為動聽的、如同旦角的女聲歌喉悠悠緩緩地咿咿哦哦,一唱三嘆,心如飛絮,氣若游絲,如扶風弱柳,似帶病嬋娟,一字一句,優柔宛麗的歌聲傾吐著千迴百轉的幽恨,似杜鵑啼血,無限悽怨。

“海天悠、問冰蟾何處湧?玉杵秋空,憑誰竅藥把嫦娥奉?甚西風吹夢無蹤!人去難逢,須不是神挑鬼弄。在眉峰,心坎裡別是一般疼痛。”

《集賢賓》的清音娓娓盪漾,那是母親在撥絃幽唱。

小葉雲皺了皺淡淡的眉毛,內心如同被萬針刺般疼痛。雖然母親從來不說,但她內心的幽思,內心的孤獨,讓小葉雲無限痛心。

人的內心深處永遠有一個角落是旁人無論如何都無法觸及的,我們也並不奢望有人能觸及,這就是一種無法拯救的孤獨感,狀態中的孤獨,無人能夠分享的孤獨。

每當聽到母親的歌聲,小葉雲就好像被遺棄在荒野上,天就要黑了,朔風漠漠,荒煙衰草,四處不見人煙。絕望的孤獨感如暮色般包圍了他,漸漸地,越來越緊,越來越緊,像一匹玄色的絲綢,一層一層,一層一層地將他包裹,慢慢地,他感到窒息,他開始躁動,掙扎,撕扯。但是,那絲綢是那樣的冰冷滑膩,那樣的柔韌結實,他就像一頭狂暴的野獸,徒勞地掙扎著,無法掙脫。

寶鼎茶閒煙尚綠,幽窗棋罷指猶涼。

兩位老人都停止了下棋動作,靜靜聆聽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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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爺子忽然一聲嘆息,憐惜道:“人道相思苦,誰解其中味。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最害相思啊。”

燕老重新端起那杯清茶,抿了口,望著老爺子,語氣冰涼道:“許老頭,薇兒還不能放下他嗎?”

老爺子趕緊做了個噤聲的動作,用眼神示意燕老旁邊還有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