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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懷虛,懷虛

季瑤的名字是半句詩湊的。

給她起名字的也是個苦命人,她寫了半句“孤山空念遠,雲水遙寄……”便沒有再寫下去。寄往何方呢?何處是歸處,何處又有歸人?她想不出,給她起名字的那個人也想不出,後來兩人作別,她便將這半句詩化作了自己的名字,即便入了天樞門沐芳夫人的座下也再沒有改過。季瑤自十歲入門,未曾求過任何人任何事,唯獨於名字一事上極為執拗。她寧被逐出師門亦不願改其名。此舉未有先例,眾長老哄之罰之都沒有用,最後還是沐芳夫人出的主意,將“遙”改作“瑤”,好歹貴氣些。

沐芳夫人與山石道人琴瑟和諧,相敬如賓,為眾仙家之楷模;天樞門首座弟子沉穩剛毅,君子端方,亦是小輩弟子的楷模;而最不楷模的怕便是她了。季瑤常想,若非沐芳夫人遊歷之時自窯子裡把她撿了出來,她這輩子都該是個身如浮萍的命。還有何不滿呢?又怎敢有何不滿?

她常年待在後山,不與眾弟子親近,亦不與師兄親近。沐芳夫人勸也沒用,她便彷彿賴在後山蓮池邊的靜心亭裡似的,抄經,練武,靜心,養性。非是不為,而是不敢,尤其當有新弟子入了門,問她為何同眾人不用同一個道號的時候,她總覺得心底隱隱被撬動了一點暗。君子克己,明德,一點暗便是一點罪,是萬萬不許的;她答不上來,說不出口,只得繼續日復一日地抄經,靜心,明明德。

有時候她會想,若師兄攤上的不是她這麼個大麻煩,而是一個乖順溫軟,眉清目秀的小師妹,是否於師孃與師兄都輕鬆許多?沐芳夫人與山石道人亦是同門師兄妹,由他們的師父做主定的親,而自己畢竟不同,師兄雖不說,眾弟子眼中看著她又怕而又嫌惡的樣子,她心中有數。

此番千里迢迢地過來,又或是坐實了這點不同。她想。

她來的時候淋了些雨。臨衍繞到靜心堂的時候,季瑤從屋裡出來,低著頭,收了傘,髮絲還沒有全乾。青石磚鋪就的地面上依依有些溼,想是昨日被那瓢潑大雨澆過,淺水坑匯聚在院中一角,一個破了半邊的花盆也支在那裡,長長的君子蘭葉子泡在水中,也無人管。遠方的山嵐如洗,春雨勾在屋簷角上將垂未垂,石階旁邊放了一個石獅子,獅子亦是溼的。季瑤的傘上畫著盈盈的翠竹,也如剛被春雨洗過的那般疏朗清俊,她站在那裡朝遠方看了看,疏疏落落,清清冷冷,如飛花輕似夢,如絲雨牽著淡煙和輕愁。

她轉過身,瞧見臨衍。她的長相可算得上清秀,眉如遠山寒黛,肌膚瑩潤,透出少女的光澤。她也是薄唇,平日不苟言笑,連笑都強扯著一股愁滋味。而最令人注目的還是她臉上那塊胎記,由左側眉峰處一直蔓延到嘴角,色澤淺紅,與她瑩白的臉相對比,十分突兀。她平日都以厚劉海遮著左臉,今日卻不知為何,將頭髮全盤了上去,更顯得一張臉同她的眼睛被那胎記壓壞了似地,光彩全無。

臨衍快步走上前去,季瑤笑了笑,輕聲道:“師兄。”

他聽她說話,一腔翻湧思緒都彷彿被此方疏淡給撫平了,心下平靜無波,又無端被勾起幾分閒愁。閒愁沾著南方的煙雨滋味,淡煙疏雨,畫屏是冷的,燭火是暖的。季瑤是桐州人,桐州地處南方,素以溫軟聞名,臨衍後來曉得了這件事,只覺得一方水土一方人,這方水土想必也該十分溫柔。他端詳了季瑤片刻,一切都還沒變,她的樣子連同那沾了煙雨滋味的無端愁緒,都是他離開時的樣子。他放下心來,柔聲道:“你怎的來了?師孃可知道你來?懷君長老可有為難你?”

季瑤見了他,也是高興,道:“不曾。師孃早盼我同大家多親近,此番下山,她雖放心不下,亦是知道的。懷君長老不知情,以為我偷偷跑了出來,方才解釋清楚,他也不生氣。師兄一切可還好?”

好?不好?他朝屋裡看了一眼,懷君正坐在主座上,手便放了一壺茶。他正閉著眼睛養神,想來也是勞累,臨衍又朝小院門口看了一眼,影壁上影影綽綽,依稀刻的是太陰元君,其衣衫華美,儀態端方,掌的是月升月落與五湖與四海。他將豐城之行略略講了兩句,將朝華之事一帶而過,又問道:“豐城之事暫告一段落,你許久不曾下山,可有想去的地方?”

山色竟有些空濛。季瑤跟著臨衍步下臺階,一邊小聲道:“能見了師兄便是好的,遊山玩水之事倒不強求。我聽聞鏡師姐受了傷,給她帶了些師孃釀的九方膏,一會兒給她送過去。”言罷又回過頭,問:“師兄生辰就要到了,可有想要的東西?”

臨衍聞言,忽有些微妙之感。

“只願四海昇平,海晏河清,你同大家身體康健,除此外別無所求。”

季瑤笑道:“你這就將願望說了出來,當心不靈。”話音方落,一個不小心,腳下一滑。“當心。”臨衍忙牽著她的手,另一手扶著石獅子,堪堪穩住二人。一片觸手溫軟,並不寒涼,臨衍抬起頭,季瑤忙收了手,道:“是我太笨,勞師兄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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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還沒回過味,只見朝華亦站在門口,看著二人,神色微妙。

臨衍忽然有些心虛,卻又不知心虛為何,只覺得此番閒愁翻滾得太過不是時候,遠不如劍訣那樣令人思路清晰;而朝華挑了挑眉,只覺有趣。

她給臨衍留了個意味不明的眼色,朝季瑤點了點頭,甚是慈眉善目,甚是德高望重。季瑤盯著她看了半晌,速速回了一禮。

“方才那朝華姑娘……當真好看。”待二人走出小院時,季瑤小聲道。

“……再好的皮相皆是虛妄,大道是放在心裡的。”臨衍咳了一聲,回答道。

另一邊,懷君小寐方醒,坐在主廳裡觀察了三人半天,甚是心滿意足,甚是慈眉善目。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要說這豐城大紅袍真是一絕,醇厚,濃香,回味甘綿。他懷抱雙臂,看著朝華進來,似笑非笑,心下越發愉悅。你個老嫗也有今天,他又喝了一口茶,回味綿長,此非凡品。

朝華看他一個仙風道骨之人竟有心關心這小輩的八卦,關心也便罷了,一邊私窺一頭還擠眉弄眼,甚是令人……不知如何說。她回了他一個白眼,想,你堂堂天樞門長老,一身驕矜呢?

“聽沐芳夫人說,她有意在今年年底給二人定親。”懷君給朝華倒了一杯茶,又一想,此極品的茶湯給此人飲去,實在是可惜。

朝華倒對這太濃的茶水頗為嫌棄,皺了皺眉,道:“所以呢……你這泡的什麼東西?”

“……朱觀主私藏的大紅袍,不喝就給我放下。”朝華依言放下了,他便又道:“臨衍才二十四歲,你那小心思也給我收一收。”

朝華聞言,笑了笑,半個身子支在桌沿,居高臨下瞧著懷君:“我認識你的時候,你也才八歲,抱著我的大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

“……你閉嘴!”

朝華喜滋滋朝門口看了一眼。懷君料想她該吃醋了,而她沒有。許久後她自己回過味,一想,也探不出個所以然。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世上再尋常不過的事情,如小孩子過家家,令人油然徒生出一股慈母般的感懷,而此感懷同自己,同自己的心思都沒什麼關係。

甚至還有幾分幸災樂禍與刮目相看,她想,這看著多端正的一個人,在姑娘面前卻是這般手足無措,甚是可愛。

與此相比,此懷君也太不可愛了。她賤兮兮地又拿起那茶杯品了一口,嘖嘖兩聲,懷君看得更是嫌棄,一把將那被子搶了過來,將茶水倒在了地上。好在這裡無人,朝華幸災樂禍地想,否則若有弟子經過此處,看你這如炸了毛的貓一樣,等會兒如何下的來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