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擰開壺蓋子,湊在鼻尖上聞了聞,又聞了聞。
夜風溫潤,石橋下浮光躍金,靜影成壁,臨衍結結實實打了個哈欠,活活將此溫朗旖旎之夜色吹起了鼻涕泡。
“……”
朝華聽到他罵了一句髒話,目瞪口呆。
“你方才……?”
臨衍低頭一咳,道:“回去吧,風冷,總不好帶你受涼。”他的手掌溫白如玉,骨節分明,腕骨上凸出來的一塊利落乾淨,十指纖長,有力而溫雅。他牽過她的手,朝華一掙,臨衍一挑眉,道:“怎麼?”
“……沒事。”她便這樣任他握著,他手掌間的溫度出乎意料地灼人,如千家燈火,又比千家燈火更烈幾分。
“我白日不是故意的。”朝華道。
“嗯?”臨衍腳步一頓,朝華之顧往前走,險些撞在了他的背上。
她已許久不曾服軟。朝華咬了咬下唇,道:“我……以無辜者的性命要挾你是為不公,以陸輕舟的性命要挾是為不義,這件事,是我錯了。對不起。”夜風卻又出乎意料地和軟。臨衍放緩了緊繃的脊背,看了她半晌,笑道:“還有呢?”
“……嗯?”
“算了,無妨。”他復一轉身,朝華忙道:“但你師父之事……往日之事不可追,我並不該為這事道歉。”
這次到臨衍詫異。他直盯著她的眼睛,朝華無畏無懼,與他對視。他的眸光燦若星辰。
“那時我沒有遇見你,亦不知自己後來會遇見你。他是一個磊落之人,也是一個心懷蒼生的好人,我對他自始至終真心以待,彼此坦誠,並未做何傷天害理之事,在這件事上,你該信我。”我信,臨衍心道。
朝華話鋒一轉,又道:“此事雖同旁人無關,但你確實無辜。這是我該道歉的地方。我並不後悔遇上了他,但這件事情也將你放入了一個進退兩難之局,這對你是不公平的。在這一層上,是我對不住你。”她目光如鏡,照得他醞開了一抹笑。
臨衍雖不常笑,但此時一笑,確有晴雪初霽,大地回春之溫文旭意。朝華看得呆了,臨衍摸了摸他的頭,道:“不瞞你說,我也輾轉反側了好幾日,但卻不全因著這事。我小時候曾聽師父提起古越國的舊事,他講起這些事情來的時候神色尤為古怪,我也並非沒有想過自己的生父母是誰,但這期間複雜曲折,確實令我吃驚了好一陣。”
皓月當空,浮光躍金,靜影成璧。臨衍找了個乾淨的花臺隨意坐了,楊柳清風,柳枝曳然如結好了的同心。他將朝華拉到自己身邊,思索了片刻,耳根一熱,一咬牙,將她拉入懷中。
“來來回回,反反覆覆,我娘沒留下許多字跡,但我卻在想,人世間是否果真只有生與死兩條路。她恨宗晅入骨,此恨力透紙背,我聞之亦感悲切。若將我放到她的立場上,我不敢肯定自己能否將這件事處理得更為高明——正如後來我想,若我是你,有神力加持,又有百世之壽,是會更為逍遙自在還是會更為孤獨。我想不透,也猜不明白。”
他衣襟上的皂角香氣像極了人間的繁花與煙火。臨衍一手攬著她的肩,梳她的髮絲,另一手握著她的手,道:“但我越看她留下的東西越覺得,所謂君子之道,同妖血之事,當真沒有什麼關聯。即便我身上流淌著宗晅的血,我也能清晰地明白一件事——我斷不會成為那樣的人。雖然我還不知道自己會成為怎樣的人,也不知未來會發生何事,但他此舉,有違君子之德,我斷不會如此。”
朝華仰起頭,他的喉結近在咫尺。
“那你會如何?”
他看著她的眉目,心頭一窒,道:“我不知道。”朝華被他逗樂了,臨衍也搖頭苦笑道:“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誠其心正其意,我能想到的只有這些。此外,我也想盡量對身邊之人好一點,畢竟人世無常,有參商這一座大山擋在跟前,其餘之事,又算什麼事呢?”
“身邊之人”聞言,一愣,心不平,心不靜,心笙搖曳,心下從未這般熨帖與歡喜。她搖著下唇,也便十分想咬他。
臨衍被她看得十分不好意思,低下頭一咳,道:“這般一想,我也便想到了師父的事。雖說我十分,十分,十分,十分不贊成你的所作所為。”他瞪了她一眼,甜得切齒,恨得心生漣漪,道:“我若果真如你這般,也必不會用這樣的方式來讓自己過得充實。但君子之道行的是我之是非,不是對你之判斷,你在遇到我之前,甚至遇到我之後的人生,本該是你自己的事,我無權干涉。”
“你這次又要如何規訓我?”朝華咬牙切齒,鼻息間盡是他的暖香味。
“我又哪裡敢規訓你呀九殿下?”臨衍口上雖如此,心頭卻巴不得她孺子可教,再不要給他惹出這許多禍端。他道:“後來我一想,那日情形危險,一觸即發,你同師孃又都不是為小情小愛爭一口氣的女子。此間巧合太多,依著師孃的性子,恐怕也是借你作了幌子,用你昔年之事來護我這妖血之事。此一局,是我欠你。”
這一個欠字,甜得朝華險些齁暈過去。你既欠我這許多,又要如何還?她還沒有開口,臨衍倏然俯下身,往她額頭上留了一吻。
他道:“你我皆是自由之人。我雖不如你這般自由,但……”
他的一個但字沒有說完。他雖沒有說完,朝華卻已懂得,長夜太過溫和,而時光太短。他吻在了她的鼻尖上。
“我這是心之所向,無往無忌,任何人都強迫不得,”臨衍距朝華近在咫尺,悄聲道:“你是我的選擇,聽到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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