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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無忌·萬里雲羅一雁飛

世人從來不知我愛這方山河。

我曾讀得一方殘卷,上頭說公子無忌性乖戾,量狹小,與子陵君這位文韜武略的開國明君相比較,二者實在是雲泥之別。我將那頁黃紙撕下來折成了一隻青蛙,此乃我小時候在北地羌國之時,母后教我的奇技淫巧。我竟不知為何記了許多年。

那是我被季蘅從王墓中拉起來的第一個春日。我在桐州的暮春裡徒生感慨,這桐州再冷也不比羌國苦寒,後來當我站在南安寺佛塔外看著漫山白華之時,只恨自己竟錯失了整整五百年的光陰。

五百年的暖春與初雪換得這一具體面的身軀,我棲身皇家,大權在握,實在志得意滿。

世人也從來不知道我怕黑。

我曾引一隊羌國猛士血洗西陵十三部,也曾親手殺了我的哥哥,但這一段崢嶸歲月離我實在太過遙遠,記憶被扭曲成了殘片,我能憶起來的歲月更多則在於王墓之中。王墓裡黑沉,終年不見天日,依我羌國舊俗,國君死時必有一百奴隸陪葬。我覺得此事實在太不風雅,便將那一百奴隸換作了一百個明麗女子,後來當那王墓封起來的時候,我又在自己的棺槨邊養了十二條蛇。

我眼睜睜看著他們將明麗女子的鮮血塗在我的棺槨壁上,又把墓室正中間那扇石門沉沉封了起來。

而後棺材蓋子被合得嚴嚴實實,我聽得泥土撒在棺木上的聲音,那是一個春日,雜花生樹,群鶯亂飛,我只覺得此情此景實在怪異。也不曉得那被泥土沾染了的血色圖騰又會否失去其華美的形狀。

棺的頂上繪了七星之陣,每一顆星辰都由夜明珠製成。世人曾道我受季蘅蠱惑,不顧羌國舊俗,行此異端之舉,但他們不知道的是,這每一顆星辰都是黑山之玉的碎屑打造而成,具有鎮魂之效。

我便這樣揚天看著這單薄的一成不變的幾顆浮星,半夢半醒,一睡便是五百年。

怕黑也是後來的事。黑山之玉的鎮魂之效時斷時續,我有時會在棺槨中驚醒,那時棺槨已被封了起來,我肉身腐去,意識飄忽,自不能去外界看一看那灼灼逼人的春日。

但棺槨之中漂浮的溼氣卻有四季之辨,我憑著微弱的感知探得時歲變化,再借著這時間的流逝來推測人間年歲,也便是這個時候我才明白,自己原來竟有些怕黑。

世人皆以為我同子陵君有不共戴天之仇,其實不然。

南國羸弱,那國君又是個病秧子,昔年子陵君到我這裡做質的時候,我甚至都未曾來得及看他一眼。

我將他打發到了馬廄之中,後有史書道,其人臥薪嚐膽,忍人所不能忍,實乃大丈夫。我見之發笑,思前想後,實在想不起來自己何時虐待過他——事實上,我連他作何長相都記不清。

連他圍了我羌國之都也都是後來的事。那時我正在南邊同吳國僵持,說來慚愧,羌國苦寒,我雖雄踞北方多年,這也實在是我第一次帶兵跨過琥珀川。

宮中曾有女子稱頌南方豔麗,有十里風荷,花發路香,我此一去,詫異於南方好山好水之餘,那也是我第一次萌生了要將南北山河皆列入羌國版圖的決心。

世人皆以為我生來便野心勃勃,實則不然。

我的父皇性謹慎,我的外祖更謹慎,他們所描繪過最遠的版圖也不過西陵十三部。後來當我羌國鐵騎跨越過琥珀川的時候,他二人早已經駕鶴西歸,此乃一個遺憾。

也便這個時候,我遇了季蘅,將之封為淮安王,這是另一個遺憾。

後來在王墓中閒來無事,我左思右想,確實設想過許多事。

譬如這小子究竟如何娶得他自己的表妹以獲取其母家支援,譬如他如何繞過我的前鋒營,經燕子嶺小道一路往西,先點了城東的白門樓,而後趁亂混入城中,血洗我的王城。倘若我是他,我定能比他狠絕——他還留了我的一雙兒女迫我回城,而若是我,只怕會將他的兒女當眾烹煮於白門樓前,以此震懾朝中一眾老臣。

我在沉沉的王墓裡越想越是激昂。王墓裡只有七星鎮魂,王墓外頭的萬里河山早換了不知多少姓的君王。

外頭有奔流的河,明麗的美人與人間好味,相比錯失江山一事,外頭灼灼豔烈的人間好味還更為令我心生遺憾。

是的,遺憾。我長他二十來歲,他只用三十年便完成了我羌國三代人都未曾完成的夙願。

世人皆以為國君必然心念堅定,勇猛無懼,實際上我懼怕很多事,諸如王墓中一望無止的黑,羌國漫長而苦寒的冬日,以及我就此長眠,不入長河,亦再不得見人間春色的可能性。

與之相比,大好的江山落入他人之手倒只能稱之為一個遺憾。

我還記得那日季蘅將我的魂火塞進了一個名為趙桓的身軀之中。此人出身皇室,身軀羸弱,實在難當大任。我與季蘅五百年不見,陡然見了他,險些認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