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師有一顆忠魂。
那時我尚在徐州那鳥不拉屎之地暗自嗟嘆,新帝打著“清君側”的名義將那御座之上的三尺孩童圍在了京師。我的老師剛上疏了一本《省躬》之令,便被那野心勃勃的新君一同扣在了長平宮裡。
他上疏道:“天下國家之本在君,君之所以建極,垂範四海者在身,置此身於無過之地。”他平生願見四海清平,天下長治,然世之流濁與世人野心並不因他一介書生而撼動分毫。
新帝曾與他有過一夜長談,我並不知道他們談了什麼事,只知道第二日晨光破曉,新帝頒下《奸臣榜》,我的老師赫然在列。
彼時幼帝剛死,舊臣紛紛上疏為自己辯解,言必稱自己“為奸臣所累”,願新帝寬恕。誰都不知道這個“奸臣”是誰,誰也都不願當此沒有眼色的出頭之鳥,我的老師年近不惑,常居在滴水成冰的水牢之中整整半月後披麻戴孝一頓痛哭,直哭得一眾舊臣恨他入骨,無地自容得恨不能將他除之後快。
也便是這個時候,我棄了半生功名,一人一驢往西崑崙凌霄閣大門前一跪,懇請慕容凡救我的恩師一命。
此舉實在劍走偏鋒,匪夷所思,莫說仙門同朝中一概互不牽扯,便是有這一絲牽扯,誰也斷不會為了一個素昧平生的人開罪聖顏。即便此人忠心耿耿,名滿天下,即便慕容凡昔年曾同我的老師神交已久。
世人皆以為我投身仙門是為失望透頂,實則我那時候病急亂投醫,並不曾考慮太多。
我在凌霄閣大門前跪了三天,最後慕容凡對我說,以我之資質混在宦海之中實在可惜,不若投身仙門,或可白日飛昇,享百世之壽。
我應了他,他又道,救下我的恩師或許太過困難,但保下我恩師之血脈或可一試。
許多年後午夜夢迴我總能想起兩件事,其一便是我在西崑崙摘星樓前拜投身慕容凡門下的那一天,那日天朗氣清,暑夏未盡,灼灼的熱氣蟄伏在崑崙虛九尺寒冰之下,崑崙虛破天荒地未曾落雨。
其二便是我離開崑崙虛之時,那日倒是雨雪交加,朔風凌冽,我沿著山門前那座冰封的細窄峽谷騎行而出,一去不回,也並未再回頭看過一眼。
倒是這中間許多事——諸如我如何被授予首座弟子令牌,我如何同門中諸人打成一片,又如何張著一把老臉哄眾小輩弟子摸魚鬥蝦——凡此種種,我已記不太清。
我離開崑崙虛的時候朝中已變了天。新帝登基已俞三十年,我恩師的舊案也被人翻了出來。
或許是他的一篇《省躬》之文太過驚豔,源遠流長,天下人念其忠骨與冤魂之時總不免一番唏噓長嘆。彼時天下已近三十年太平,他的衣冠早被葬在了幷州一個叫梅開的小鎮之中,新帝年邁,平生悔過,便令當時的太子將恩師一門之奴籍去了,釋為良民,歸還其田產。
後來我曾在《殉國臣子列傳》之上見過他的小傳。
初時我深覺心痛,隱隱不甘,為何這天下熙熙,牆頭草們一個個位列公卿,而有一己堅持之人的歸宿反倒是京師城門外的菜市口。
再而後,當我目睹了兩朝王位更迭,我想,或許這些“不事舊主”的堅持太過不合時宜,而我們雖身在仙門,名為清絕之謫仙,真在生死麵前也都是凡人。
我斷然不會效仿恩師捨身成仁之舉。但凡人還活著便還有一線可能,為了一個虛名連累一家老小實在太不值當。
那是我目睹慕容凡之禍之前。在得知慕容凡人面獸心,道貌岸然之前,我也曾以為仙門之中或許較朝中講道理許多。
被天雷劈死也好過橫死菜市口,而這動輒捨身成仁之事也斷然不會發生在我的身上。
在小寒山上隱居的一段時歲甚長,我收了兩個徒弟,優哉遊哉,不問世事,一面又覺得孤苦。
此孤苦並非飄飄何所以之孤苦,有時午夜夢迴,我忍不住地深想,為何我的兩個師尊,一個捨身成仁,一個人面獸心。我這究竟造了什麼孽才攤上這樣一個欺師滅祖之命格。
我越想便越發鬱鬱寡歡,年紀見長,尤其不堪夢見少年事,後來我一怒之下便又微服往人間世之中游歷經年,這遊歷之時便又撞了一段孽緣,此乃後話。
煙花三月的桐州與北寒大漠皆無法告慰我的孤苦。我有時覺得自己實在矯情,就為這點陳年破事耿耿於懷,又因著一點道德苛責把自己逼仄至夜不能寐之境界,實在有違老莊之道。
我問道不得,又不堪幾個損友調侃之擾,便又回了小寒山上。
我老對自己說,捨身成仁之事太過愚蠢,這世上沒有任何人與任何事值得人以生命獻祭。
便是君子之道,聖賢之說亦不能,我只要莫像慕容凡那般一個留下千古罵名便夠了,清名之事,誰愛要誰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