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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兩百四十三章 一隅之門(上)

這是臨衍數不清第幾次入水。

他在豐城護城河奔流的涼水之中恍惚看到了天樞門的暖春,在白帝城靜謐的芝山湖裡念起了岸邊的一個等他歸來的人。但他在夜雨寒江與漫天黑霧之中驀然感到了一股豪氣——一股九死未悔,彷彿要將世間一切豔色碾壓乾淨,盡數摔碎的反骨與血腥的豪氣。

他想起了寂照閣上空的晚霞與陸輕舟的死。彷彿一股陌生卻又熟悉的怒火與絕望在他的四肢百骸之中游移,巡視,這一腔血氣將他的君子之道撕得粉碎,將天地君親的秩序盡數踩在了腳下。

浮在心頭的只有殺欲,無力,嗜血,憤恨,他的怒火與不甘隨水流一道漫卷浮沉,一道奔流不知其所以,一道濤濤天涯無處宣洩。

臨衍閉起眼。

滄海同他一道落了水,他感知到那把上古神器正在距他不遠之處。若他願意,那把劍隨時都可以回到他的手中,但他忽而有了片刻猶豫。

倘若滄海在手,他手持利刃,又能保有多少理智?

倘若理智不存,他又會否在屠妖之後一併連那白帝城上的棲梧宮,棲梧宮中雪衣燁然的仙門弟子一道屠殺殆盡?——他又會否聽從船上妖孽們的蠱惑,憑著自身的一腔妖血,換回一個本不屬於他的妖界王位?

沉浮在水中的時間彷彿被無限拉長,他的無力與憤怒又彷彿收縮成了一個斷面。他想衝出水面助懷君一臂之力,又怕出得水面,眼見寂照閣之禍重演,師長血濺當場,而他毫無反擊之力。

滄海在距臨衍咫尺之距的地方從他的指尖滑了出去。臨衍閉上眼,猛地又睜開了眼。

鏖戰當前,大丈夫如何能如此磨磨唧唧?便是懷君與天樞門諸人一戰身死,他便能就此沉入江底麼?

臨衍藉著胸口一股豪氣與血氣,浮了片刻,忽而感到一個人影將他一把拽了起來。

恰如拽離泥濘與汙穢,拽離開他的怯懦與恐懼一般。臨衍被那人牽著浮出水面,江雨未收,寒煙稀薄了許多,而那艘行將就木的天樞門戰船此時終於在轟然的火光與脆響之中沉入了水底。

季瑤長喘了一口氣,見臨衍滿目訝然,忙道:“松陽長老幫我們擋了大半妖魔,現大部分弟子都已跳入了水中,堂堂天樞門弟子應該不至於有人淹死……”她指著妖軍那艘歪得眼看也要沉了的船道:“我們也尋到了朝華姑娘。”

臨衍激動得說不出話,他二人一前一後往一塊殘了的木板方向游去。果如季瑤所言,被擒的天樞門弟子大半已在水中露了個腦袋,那頭船舷之上劍光隱隱,確是松陽與一大妖鏖戰當頭。

那頭懷君與季蘅打得太過酣暢淋漓,二人騰雲駕霧,竟不知戰到了何處。

一塊恰供一人橫躺的木板飄在霧氣騰騰的江面之上,朝華躺在正中,慘白著唇,眼睛緊閉著,點點浮光縈繞在她的傷處。此為金花蟲,臨衍曾在豐城外見過一次。

他手忙腳亂趴在木板邊沿,江雨未歇,冷雨砸在她的眉睫與髮梢上,順著臉頰往下止不住地淌。

臨衍柔柔為她撥開額頭一縷溼發。

偏是如此,摧枯拉朽,一言不合就把人揍得找不著北。也偏是這般要強而無所顧忌,彷彿世間一切力量都奈何不了她,又彷彿稍有一陣風就會將她吹落得不知去往何處。極強易折,不知收斂,無所顧忌,臨衍抵著她的額頭,將一隻溼漉漉的手放在她的臉頰上。

季瑤欲言又止,臨衍朝她遞去感激一眼,搖了搖頭。

二人一路彷彿落水狗一般被人驅趕著不知歸鄉,從祁門鎮到鬼蜮,從雍州至白帝城。彷彿時間無所不在的都是雨和血,都是冷意與潮溼,都是漂泊何所以,茫茫無處歸。

臨衍輕柔地抵在朝華的額頭上,低聲道:“……對不起啊。”

——讓你同我一起承受本屬於我的恩怨與情仇,我的蒼生與大義,對不起啊。

妖軍戰艦緩緩入水,巨大的漩渦將落水的妖物與天樞門弟子都卷得身不由己。船舷之上,松陽同一大妖正打得難解難分,氣海與浪濤兩廂衝撞,船舷上的火光將暗沉的天色照的瑩亮一片。

臨衍回頭望去。怪乎不得與松陽長老對戰的大妖如此眼熟。這是夜歌,臨衍曾在祁門鎮上與這人有過一面之緣。

他支起身吻了吻朝華的臉頰,又道:“對不起。”

——便是如此,我依然有我必須完成的事,有我逃不開的責任。

臨衍將那木板推離了半寸,對季瑤道:“勞你……”

“師兄你要去往何處!?”

臨衍並未答她,只將那木板推得更遠了一些。

“她有神力加持,輕易不會重傷。倒是你,一會兒船沉了,我也不知會有多少妖物追上來。你好好照顧自己,千萬別給他們再抓了過去。”

“……師兄你!”

“代我……向她說聲對不起。”

臨衍話音未落,默唸咒訣。滄海似有感知一般飛到了他的手中,他在江水之中抹了一把臉,左手捏訣,一股長風吹來,直將他帶得騰空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