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仁贍回憶片刻,頷首道:“有。”
“人呢?”李紹城問。
“沒能回來。”劉仁贍答道。
李紹城半響不能言語,良久,喟嘆道:“可惜了......”
......
許多時日後。
小村前,有個老農正在翻整天地,他看起來身強體壯,只是行動間略微有些不便,仔細觀察,便能發現他的腿腳有些不變。
一騎自官道賓士而來,到了田邊後勒住韁繩,馬上的騎者正是吳春,他在道旁滾落馬鞍,牽著駿馬走入田間小路,向正專心伺候田地的老農行去。
老農注意到有人走近,直起腰身抬頭去看,便瞧見了吳春,那張被汗水打溼的臉上頓時露出笑意,伸手招呼道:“大郎,你往哪裡去?”
“回來辦點事。”吳春略微遲疑後笑著說道,他將馬拴在小路旁的樹上,就要朝田裡行去,“糧食都收完了否?”
“都收完了,眼下正燒糞肥田你就別到田裡來了,弄髒了一身衣裳,怎麼著,許久未見,要跟我坐下來聊兩句?”老農抹了一把額頭的汗水,向小路走過來。
吳春解下腰間酒壺,拿在手裡搖晃道:“回來時帶了些好酒,你老可是好酒之人,正要給你老嚐嚐。”
老農在小路上坐下,接過酒壺拔掉塞子,嗅了嗅,陶醉道:“的確是好酒,這香味可是難得,尋常時候喝不到。”說著,卻沒有去飲的意思,又將酒壺遞還給吳春,“不過我已經戒了這口,不喝已有數月了,你還是快些收好,莫要引得我嘴饞才好。”
吳春心中詫異,也在路邊坐下來,笑道:“你老這樣的好酒之人,怎生就突然戒了?”
老農哈哈大笑,不無得意道:“這要是放在前些年,你幾時見我下過地?”
吳春有些尷尬,只得睜眼說瞎話,“你老是叱吒沙場之人,自然是幹不管這農活的。”
老農嘿然道:“早年可沒見大郎這般會說話,怎麼去了軍中數年,反倒是學會溜鬚拍馬了?”打趣了一句,老農收起心思,正經說話前嘆息了一聲,露出緬懷之色,“吳生那小子以前還沒離家的時候,老是在我耳旁嘮叨,勸我少飲些酒,跟他阿孃一個德行,可我從未聽進心裡去過,嘿,說出來不怕你笑話,每回我飲多了酒鬧出事來,總要惹得他上門去給人家賠禮道歉,他一個讀書讀到根子裡去的人,碰到這種時候總是羞得面紅耳赤,在別人家受了氣捱了罵回來,卻還能耐住性子,不跟我這個丟了他請名師錢、丟了家裡口糧錢的老傢伙發脾氣......”
“那時候我還不覺得有甚麼,總覺得是自己的種,跟著我有吃有喝是福,跟著我受苦受累也是命,也沒覺得虧欠他,唉,現在想來那會兒真是有些太不應該了,有時候酒飲得多了衝他發脾氣,甚至拳腳相加,罵他堂堂七尺男兒,學甚麼詩書禮義,好兒郎就該馬上取功名,他也從不還口,只是默默受了,其實有時候看到他獨自在老樹下待著,半天不挪動一下,直到暮色降臨,也覺得這孩子挺可憐的。只不過我心裡還是盼望著,他有朝一日能接過我手中的橫刀,去邊關走一遭,說到底,還是我心裡有不甘有遺憾,總認為子承父志是應該的......”
“直到他透過洛陽學院考核的訊息,和節使募兵的訊息同時傳來,這孩子竟然跑來跟我說,不去他一直唸叨的洛陽學院了,要去從軍去戍守邊關,我這心裡,才突然間變得極度不是滋味。”
說到這,老農又是一聲長嘆,語氣也變得很是複雜,帶上了一絲顫抖,“臨走的那天,他拉著他阿孃的手說了很多話,到了我這裡,卻是幾度欲言又止,最終也不過是勸我少了飲些酒,對身體有妨礙,嘿,到了那等時候,他也只說讓我少飲一些,不曾說讓我戒了......但我知道這孩子的心意,他是想讓我莫再酗酒誤事,家裡那幾畝薄田已經經不起折騰了,他也想讓我多幫襯點農活,好讓他阿孃和妹子輕鬆些,但這些話他不能說出口啊,他是個做兒子的,要是跟他阿爺說這些話,就有子訓父的意思了,那讓我這張老臉往哪兒放?”
老農拍了拍大腿上並不存在的灰塵,終於再度露出笑意,頗有些自豪道:“所以,那天望著他離開村頭的背影,我就跟自個兒說了,兒子都從軍了都離家了,要是我還酗酒還不下地,那不成狼心狗肺了嗎?說出來旁人可能笑話,我可不想來日他回來的時候,我沒臉見他啊!我也想到時候我能直起腰桿說一句,嘿,兒子,我這個做父親的,也沒有一直拖累你嘛!”
說到最後一句,約莫是覺得有趣,老農又哈哈大笑起來。
笑罷,見吳春一直沒說話,面色也有些異常,老農不禁收斂神色,肅然問道:“戰前他往家裡寄信的時候說了,你是他的伍長......這小子在軍中可還成器?有沒有給你惹麻煩?此番大戰,他有沒有臨戰畏敵?”
吳春喉嚨硬如磐石,聞言連忙說道:“沒有沒有,吳生從未給我惹過麻煩,此番大戰,他可是悍勇得很!”
“這就好,這就好!”老農很是鬆了口氣,又有了笑意。
見老農這番模樣,吳春要說的話像巨石一樣卡在胸口,怎麼也說不出來,只得顧左右而言其他,“這......這地裡今年的收成還好吧?”
“好,今年可是豐收,家家戶戶有餘糧!”老農高興道。
吳春見狀,就更是於心不忍,只得繼續找話,“往年沒見地裡燒糞,這技藝是哪裡傳來的?”
“官吏們教的,不止是燒秋糞,還有許多技藝,說是很能肥田。”老農說道。
“原來如此......”吳春點頭,眼睛盯著身前的農田,“今年的賦稅沒有增加吧?我是說......官吏收取賦稅沒苛責大夥兒吧......”
話說出口,半響,沒聽見迴音,吳生心裡覺得奇怪,轉投來看,立即呆住。
面前這個方才還言談歡快、滿面笑容的老農,不知何時已是老淚縱橫,眼中的哀傷濃稠如血,怎麼都化不開。
不等吳春說甚麼,老農已經顫抖著開口,蒼老的聲音無限悲涼,“大郎,別瞞著了......你來跟我說這麼久的話,不會只是因為你是吳生的伍長,戰場上的事,我知道的不比你少......吳生,是不是......是不是戰沒了?”
剎那間,吳春淚水奪眶。
“伯父!”吳春面朝老農拜下,心頭如同火燒。
吳春的反應讓老農心頭的最後一絲僥倖化為烏有,剎那間周圍的萬事萬物在他眼中失去了所有色彩,神思也恍惚得不分黑白,胸口的抽疼太過劇烈,讓他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吳春顫抖著掏出那封血跡已經變黑的家書,雙手舉著顫顫巍巍遞給老農,艱澀的咽喉吐字艱難,“吳生從來沒有覺得伯父拖累了他,他從軍,是心甘情願子承父志,他一門心思想著,要在戰場上替伯父找回丟掉的尊榮與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