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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寂靜的風暴

(烏拉圭,1973年1975年)

第一節:墓地的石頭

細雨像冰冷的蛛絲,無聲地飄落在蒙得維的亞郊外的公墓。灰白色的墓碑在雨霧中林立,如同沉默計程車兵。費爾南多·帕拉多獨自站在一片新立的墓碑前,雨水順著他廉價雨衣的帽簷滴落,流進脖子裡,他卻渾然不覺。

墓碑很新,黑色的花崗岩上,照片裡的年輕人笑容燦爛,眼神清澈——那是拉斐爾·艾切維里亞,球隊的前鋒,也是費爾南多在雪山上親手“處理”過的同伴之一。艾切維里亞的父母拒絕了所有幸存者參加葬禮的請求,除了費爾南多。他們憔悴的臉上沒有憤怒,只有一種深不見底的、被抽空了靈魂的悲傷。

“拉法…” 費爾南多低聲念著朋友的名字,聲音被雨聲吞沒。他想起在雪山上,拉斐爾因傷勢過重死去前的那個夜晚,他還握著費爾南多的手,微弱地說著家鄉女友的名字。而現在,他冰冷地躺在這塊石頭下面,而自己的一部分,曾以最褻瀆的方式,融入了費爾南多的血肉,支撐他走出了雪山。

費爾南多顫抖著伸出手,指尖觸碰冰冷的墓碑。那觸感瞬間化作了雪山上凍僵面板的僵硬感。他猛地縮回手,胃裡一陣翻攪。他蹲下身,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小的、用油紙包裹的東西——那是他在安第斯山上,用一塊相對平整的黑色火山岩,在無數個失眠的夜裡,用另一塊碎石一點點刻出來的粗糙十字架。

他將這小小的、帶著雪山寒氣的十字架,輕輕放在拉斐爾的墓碑腳下,壓在一小簇被雨水打溼的野花旁。這不是贖罪,他知道自己永遠無法贖清。這只是一個標記,一個來自地獄的生者,留給地獄的逝者,一個無言的、充滿痛苦和歉疚的記號。

“對不起…” 他對著墓碑呢喃,聲音破碎不堪,“對不起…我們只是想…活著回來…”

雨越下越大,沖刷著墓碑,也沖刷著費爾南多臉上的淚水和雨水。他站起身,環顧四周。不遠處,還有其他幾座屬於“白鷹”遇難者的新墳。有的墓碑前擺滿了鮮花和蠟燭,有的則和他腳下的這座一樣,只有冰冷的雨水。他知道,在那些拒絕倖存者靠近的墓碑背後,是永遠無法癒合的傷口和無聲的指責。他們帶回了生命,也帶回了無法磨滅的汙名和生者之間永恆的隔閡。活著,成了對逝者最殘酷的背叛。這片墓地,是比安第斯雪山更寒冷的荒原。

第二節:演播室的聚光燈

“觀眾朋友們,晚上好!歡迎收看《深度對話》!” 主持人卡洛斯·門多薩笑容可掬,聲音洪亮,梳得一絲不苟的頭髮在演播室強烈的燈光下閃著油光。他轉向坐在對面沙發上的兩位嘉賓——羅伯託·卡內薩和古斯塔沃·澤比諾醫生。

“今晚,我們非常榮幸地邀請到安第斯奇蹟的兩位核心人物,隊長羅伯託·卡內薩,以及我們的英雄醫生古斯塔沃·澤比諾!” 掌聲響起,臺下坐滿了神情各異的觀眾,有好奇,有敬佩,也有毫不掩飾的審視。

卡內薩穿著熨帖的西裝,努力維持著鎮定,但緊握的雙手暴露了他的緊張。古斯塔沃醫生則顯得更疲憊,眼下的烏青即使在厚重的舞臺妝下也依稀可見。

訪談開始還算溫和,回顧墜機、最初的困境、團隊的協作。卡內薩條理清晰地講述著如何組織倖存者搭建庇護所、分配資源、維持秩序。古斯塔沃則從醫學角度描述高寒缺氧、凍傷和飢餓對身體機能的摧殘。觀眾們聽得入神,不時發出驚歎。

然而,門多薩話鋒一轉,身體微微前傾,眼神變得銳利而探究:“卡內薩先生,澤比諾醫生,我們都知道,在搜救停止後,你們面臨了人類歷史上最殘酷的生存抉擇。關於那個決定…那個最終讓你們得以支撐到有人走出雪山求救的決定…外界有很多猜測和…爭議。” 他刻意停頓了一下,製造著懸念,“作為當時的決策者,你們…是如何在那種絕境下,說服自己和其他人…跨過那道…那道禁忌的界限的?你們是否…感到過後悔?”

演播室的空氣瞬間凝固了。所有的攝像機鏡頭都推近,捕捉著兩人臉上最細微的表情變化。觀眾席鴉雀無聲,無數道目光如同探照燈聚焦在他們身上。

卡內薩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他感到演播室灼熱的燈光變成了安第斯刺眼的雪光,臺下觀眾的臉扭曲成了雪山上同伴們絕望而麻木的面孔。他彷彿又聽到了那沉重的碓頭砸落的悶響,聞到了那濃烈的血腥味。胃部一陣痙攣,他放在膝蓋上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

古斯塔沃醫生深吸一口氣,努力保持著專業和平靜:“主持人,那不是說服,是面對現實。在那種環境下,死亡是冰冷的、絕對的現實。我們的選擇,不是生與死的選擇,而是讓一部分生命以…另一種方式延續下去的選擇。為了有人能活著回來講述一切,為了那些逝去的生命不被世界遺忘。” 他的聲音帶著疲憊的沙啞,“至於後悔…” 他苦笑了一下,眼神掠過臺下一張張表情各異的臉,“我們後悔的是災難本身,是失去的每一個夥伴。但那個決定…在當時,是唯一的生路。活下去的每一秒,都是對逝者的紀念,也是…沉重的負擔。”

門多薩顯然對這個答案不滿意,他緊追不捨:“負擔?您指的是道德上的負擔嗎?很多人質疑,在那種情況下,選擇體面的死亡,保持人性的尊嚴,是否比…那種生存方式更值得尊重?教會方面似乎也…”

“體面的死亡?!” 卡內薩突然打斷了他,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壓抑不住的憤怒和痛苦,眼神如同受傷的野獸,“在零下三十度的雪地裡,看著你的朋友、你的兄弟因為飢餓和寒冷一點點死去,聽著他們的**,看著他們的眼神從希望變成絕望,最後變成一片死寂!這就是你口中的體面嗎?!尊嚴?!” 他的胸膛劇烈起伏,演播室裡一片死寂,只有他粗重的喘息聲透過麥克風傳遍全場,“我們只想活下來!活下來告訴世界發生了什麼!告訴世界他們是誰!這難道不是對生命最大的尊重嗎?!”

激動的反駁如同投入平靜水面的巨石。演播室裡一片譁然。有人震驚地看著卡內薩,有人露出不贊同的神色,也有人若有所思地低下了頭。門多薩顯然沒料到卡內薩會如此激烈反應,一時有些語塞。古斯塔沃醫生輕輕拍了拍卡內薩的胳膊,示意他冷靜。這場試圖“澄清”的訪談,最終變成了又一次撕裂傷口的公開審判。聚光燈下的“英雄”,再次被剝開結痂的傷口,暴露在公眾獵奇和道德評判的目光下,鮮血淋漓。他們帶回了故事,卻永遠無法帶回世人想要的理解。

第三節:南希的閣樓

南希·帕斯蜷縮在孃家閣樓一個堆滿雜物的昏暗角落裡。厚重的窗簾隔絕了外面世界的陽光和喧囂。這裡沒有閃光燈,沒有記者的追問,沒有餐桌上豐盛卻令人作嘔的食物,只有灰塵的味道和她自己沉重的呼吸聲。

她的右腿依舊隱隱作痛,那是墜機時留下的永久性傷害,也是她無法像費爾南多他們那樣走出去求救的原因。但身體的疼痛,遠不及靈魂痛苦的萬分之一。

自從獲救歸來,她感覺自己被釘在了雙重恥辱柱上。一方面,是那無法言說的“食物”來源帶來的罪惡感,如同跗骨之蛆,日夜啃噬。另一方面,是社會投來的、更加冰冷和異樣的目光——一個在那種極端環境中“倖存”下來的年輕女性。流言蜚語如同毒藤蔓般滋生、纏繞。小報上暗示性的標題:《雪山上的玫瑰?倖存美女的秘密往事》、《為了生存,她付出了什麼?》。鄰居們在她路過時的竊竊私語和異樣眼神,彷彿在無聲地指控她使用了某種“特殊手段”才活了下來。

她的未婚夫在最初短暫的激動擁抱後,眼神中開始摻雜著一種她無法理解的複雜情緒,是憐憫?是懷疑?還是…一絲不易察覺的厭惡?他幾次欲言又止,最終在一次爭吵中脫口而出:“南希…他們…那些男人…在雪山上…有沒有對你…” 話沒說完,但意思如冰冷的匕首,刺穿了南希的心。

“滾!” 南希聲嘶力竭地尖叫,將訂婚戒指狠狠砸在他身上。門關上了,也關上了她迴歸“正常”生活的最後一絲可能。

閣樓成了她唯一的避難所。她拒絕下樓,拒絕見任何人,包括憂心忡忡的父母。食物由母親小心翼翼地放在門口。她吃得很少,大部分時間只是抱著膝蓋發呆。安第斯的寒風似乎從未停止,總是在她耳邊呼嘯。她常常產生幻覺,看到機艙角落裡,那些被凍得青紫的同伴屍體動了起來,用空洞的眼睛望著她。有時,她會聽到磨牙的聲音,很輕,很清晰,彷彿就在耳邊,分不清是回憶還是幻聽。

她拿起一本舊相簿,翻到墜機前一個月球隊野餐的照片。照片上的她穿著鮮豔的連衣裙,笑容明媚,依偎在未婚夫身邊,周圍是隊友們青春洋溢的笑臉。陽光,草地,無憂無慮。她顫抖的手指撫過照片上每一張鮮活的臉龐——有些人永遠留在了雪山,有些人雖然回來了,靈魂卻和她一樣,被困在了永恆的暴風雪裡。

眼淚無聲地滑落,滴在照片上,模糊了那些燦爛的笑容。她將相簿緊緊抱在懷裡,身體蜷縮得更緊,彷彿要將自己縮排一個沒有痛苦、沒有記憶、沒有“安第斯”的殼裡。閣樓外的世界在繼續運轉,而她的時間,似乎永遠停滯在了那片冰冷的白色地獄。獲救,只是將她從一個有形的地獄,轉移到了一個無形的、由社會偏見和內心夢魘共同構築的牢籠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