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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寂靜的風暴

第四節:橄欖球場的迴響(倖存者集會)

蒙得維的亞老基督徒俱樂部那個熟悉的、曾經充滿汗水和吶喊的橄欖球訓練館,此刻卻瀰漫著一種與激烈運動格格不入的沉重和壓抑。窗簾被拉上了一半,隔絕了部分陽光。十幾個人散亂地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或靠在生鏽的更衣櫃旁。他們是還留在本地的倖存者。

沒有歡呼,沒有擁抱,只有沉重的點頭和短暫的、帶著疲憊的眼神交流。空氣中彷彿凝結著一層看不見的冰霜。

費爾南多靠在門框上,看著這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卡里託斯·帕埃斯低著頭,用一塊石頭無意識地在地上划著;阿圖羅·諾蓋拉眼神空洞地望著天花板,手指神經質地敲擊著膝蓋;還有幾個人沉默地抽著煙,煙霧繚繞,模糊了他們憔悴的臉龐。每個人都像是揹負著一座無形的大山,被壓得喘不過氣,卻又無法卸下。

“羅伯託呢?” 有人低聲問。

“去布宜諾斯艾利斯了,” 卡里託斯頭也不抬,“有家出版社找他談出書的事。”

人群中響起幾聲意義不明的冷哼。出書?把他們的痛苦和恥辱.包裝成傳奇販賣嗎?

短暫的沉默後,安東尼奧·維茲廷,那個和費爾南多一起跋涉求救的同伴,打破了寂靜,聲音乾澀:“我…我找到了一份卡車司機的工作。” 他頓了頓,補充道,“挺好的,大部分時間在路上,一個人。”

“我試了幾份工,” 另一個隊員介面,聲音帶著挫敗,“辦公室…工廠…都幹不長。受不了…受不了那些人看我的眼神,還有…那些竊竊私語。” 他煩躁地抓了抓頭髮,“好像我身上有味道似的!”

“我老婆…想跟我離婚。” 角落裡,一個一直沉默的隊員突然開口,聲音嘶啞,帶著濃重的鼻音,“她說她受不了我半夜尖叫,受不了我對著牛排發呆發抖…她說…她說她害怕我…” 他說不下去了,將臉深深埋進手掌。

訓練館裡只剩下沉重的呼吸聲和壓抑的啜泣。共同的經歷沒有讓他們抱團取暖,反而因為各自揹負的創傷和外界不同的反應,產生了一種微妙的疏離和無力感。他們能理解彼此的痛苦,卻無法真正分擔。就像一群從同一場大火中逃生的傷者,彼此看著對方還在流血的傷口,卻連觸碰的勇氣都沒有,生怕引起對方更劇烈的疼痛。

費爾南多看著這一切,感到一陣深切的悲涼。安第斯山上的團隊精神,那種在絕境中互相支撐的力量,在迴歸“正常”後,反而消散了。雪山成了他們共同的烙印,卻也成了彼此間一道無法逾越的、充滿痛苦記憶的鴻溝。他們被困在了各自的孤島上。

“嘿,” 卡里託斯突然抬起頭,看向費爾南多,眼神複雜,“費爾南多,你…你現在能吃得下肉了嗎?” 這個問題很突兀,卻像一把鑰匙,瞬間開啟了所有人心底那扇最黑暗的門。所有人都看向費爾南多。

費爾南多身體一僵。胃部熟悉的痙攣感傳來。他眼前閃過演播室刺眼的燈光,閃過拉斐爾冰冷的墓碑,閃過餐桌上那塊令人作嘔的烤牛肉。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最終只是苦澀地搖了搖頭。

沉默再次降臨,比之前更加沉重。答案不言而喻。他們雖然走出了安第斯的冰雪,但靈魂深處那場關於食物、關於生命、關於道德的風暴,從未停歇。訓練館牆上的掛鐘滴答作響,聲音在死寂的空間裡被無限放大,彷彿在計算著他們與“正常人”之間那遙不可及的距離。

第五節:暴風雨夜(費爾南多的幻覺)

深夜,狂風像瘋狂的野獸,猛烈地撞擊著費爾南多租住的狹小公寓窗戶,發出淒厲的嗚咽聲。豆大的雨點噼裡啪啦地砸在玻璃上,如同密集的鼓點。一道慘白的閃電撕裂了漆黑的夜幕,瞬間將簡陋的房間照得一片通明,緊接著是震耳欲聾的滾雷!

費爾南多猛地從床上坐起,心臟狂跳得如同要炸裂!冷汗瞬間浸透了單薄的睡衣。雷聲和狂風呼嘯聲在他耳中扭曲、變形,化作了安第斯山上那永無止境的、令人絕望的寒風怒吼!閃電的光芒不再是光,而是雪地反射的、刺得人眼睛生疼的死亡白光!

幻覺如同潮水般洶湧而至,瞬間將他淹沒。

冰冷的觸感!他感到自己又躺在了機艙冰冷的金屬地板上,身下是凍結的血汙。刺骨的寒氣從四面八方襲來,穿透面板,直刺骨髓!他劇烈地顫抖起來,牙齒咯咯作響。

“冷…好冷…” 他無意識地**著,雙臂緊緊抱住自己,徒勞地想要留住一絲熱量。

呼吸變得極其困難,胸口像壓著巨石。稀薄的高原空氣!他大口大口地喘息,卻感覺吸進來的只有冰冷的、帶著血腥味的絕望。眼前陣陣發黑,熟悉的缺氧眩暈感襲來。

“空氣…給我空氣…” 他掙扎著,像一條離水的魚。

就在這時,藉著窗外又一道閃電的慘白光芒,他驚恐地看到——房間的角落裡,陰影在蠕動!幾個模糊的、青白色的人影緩緩浮現出來!他們沒有清晰的五官,只有模糊的輪廓,身上覆蓋著薄薄的、正在融化的冰霜!是拉斐爾!是卡里託斯的妹妹蘇西!是那些留在雪山上的同伴!他們沉默地站在角落裡,空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

“不…別過來…” 費爾南多驚恐地向後縮,後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牆壁上。

那些影子動了!它們無聲地向他飄來,帶著雪山刺骨的寒意!一隻青白色的、僵硬的手,緩緩伸向他的臉頰!

“啊——!!!” 費爾南多爆發出撕心裂肺的尖叫!他猛地跳下床,赤腳踩在冰冷的地板上,像沒頭蒼蠅一樣在狹小的房間裡亂撞!他打翻了椅子,撞到了桌子,桌上的水杯摔在地上,發出刺耳的碎裂聲!但這現實世界的聲音,根本無法穿透那層將他牢牢包裹的幻覺帷幕!

“走開!求求你們走開!對不起!對不起!” 他揮舞著手臂,徒勞地驅趕著那些並不存在的、來自雪山的亡魂。巨大的恐懼和罪惡感如同實質的繩索,緊緊勒住他的脖頸,讓他無法呼吸。他跌倒在地,蜷縮在冰冷的地板上,身體因極度的恐懼和寒冷而劇烈抽搐。

窗外的暴風雨還在肆虐,雷聲滾滾。但對於費爾南多來說,世界早已被安第斯山脈永恆的暴風雪所吞噬。獲救?那只是一個殘忍的謊言。真正的風暴從未停止,它在他的骨髓裡呼嘯,在他的血液裡奔流,在他的靈魂深處永無止境地肆虐。這間小小的公寓,不過是另一座更加孤獨、更加絕望的冰雪牢籠。他回來了,卻永遠迷失在那片白色地獄的回聲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