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說了會子話,明蘭便要告辭,小沈氏連忙起身,佯瞧了下一旁的滴漏,道︰“喲,都這個時辰了,想來那頭該下學了罷。”然後笑著直直看明蘭。
小沈氏幼年即喪雙親,兄姐萬般憐惜之下便少有管束,自小自在慣了。可嫁入鄭家之後,卻得謹守婦德,大門不邁二門不出,鎮日的窩在將軍府裡對著個肅穆的活閻王嫂子,一言一行都受管教,真真好生憋屈。
明蘭如何不知小沈氏的念頭,她很想裝傻,但實在挨不過這火辣辣的期待目光,心中苦笑,卻還一臉自然道︰“是呀,我原就打算從這兒出去後,便順道去接兩個孩子。”
小沈氏心中暗叫好,笑著轉頭道︰“嫂嫂,反正也沒幾步路,不若我也一道過去,把佷女領回來。”鄭大夫人淡然的瞥了明蘭和小沈氏一眼,低頭吃茶,卻不說話;小沈氏看看明蘭,明蘭低下頭,兩人正自惴惴,卻聽鄭大夫人道︰“如此,你們便結伴去罷。”
小沈氏如蒙大赦,趕緊回自己屋,稍事整裝後便挽著明蘭出了門。
“呼,總算能出來透口氣。”
馬車上,小沈氏頻頻將車簾掀起一縫來張望,一臉喜不自勝的模樣︰“在蜀邊時,常聽說京城繁華富庶,是天下第一等的好地方,可憐我來京這麼久了,卻不曾好好遊玩過。”
明蘭笑道︰“瞧你說的可憐,難道你不曾出過門?”
小沈氏扁扁嘴,放下車簾轉頭道︰“不是去庵廟裡進香,就是道觀裡打醮,再不然便是穿得跟祭祖似的去人家府裡吃酒飲茶,了不起,也不過是到幾家相熟的金玉古玩店裡走走。這算什麼遊玩!”
“那你又待如何?”明蘭歪著頭,挨著小燻籠,身子又發困發軟了。
小沈氏眸子一亮,朗然道︰“自是遍走山川市井,看盡人情世貌,才知這天子腳下是何等光景的樣貌呀。”明蘭笑了,很給面子的把雙手從暖籠上提起,輕輕給她鼓了兩下掌,小沈氏惱羞,嗔道︰“你便笑我罷!”
明蘭瞧她薄怒,便肅了玩笑,溫言勸道︰“我不是笑你,你說的都對,只可惜咱們生為女兒身,如何能到處行走。我來京城比你久,去的地方也只這幾處了。只那一年春光極好,闔府女眷去近邊的望春山踏青,這才叫我見了一次外頭的風光。這還是我那上了年紀的祖母起的遊興,除了老祖宗,便是我家太太也不好念著遊玩的。”
小沈氏聽的滿心向往,過了會兒︰“我婆母哪裡還走得動,至於我嫂子……”她輕輕嘆了口氣,不再往下說。
明蘭心裡也是惆悵,誰不願意四處走走呢,便玩笑道︰“那便只有一招了。你趕忙生下一群孩兒來,有一窩算一窩,待你自己當了老祖宗,兒孫滿堂之時,你想去哪兒便都能去了。”
小沈氏羞漲紅了臉皮,扭起性子,嗔道︰“我拿你當個知心人,什麼都與你說,你卻來打趣我!你這人好不厚道,我不與你說了。”
明蘭笑得厲害,在厚實柔軟的褥墊上挪動,扒著小沈氏的肩背,柔聲道︰“好姐姐,是我錯了,你便饒了我罷,我再不敢了。”又好話說了半籮筐,才將小沈氏哄轉回來。
小沈氏戳著明蘭的額頭,笑罵道︰“你個討債鬼,我只可憐你家侯爺,哪輩子不修,討了你這麼個要命的做媳婦。不是叫你哄暈了,便是叫你氣死。”
兩人年紀相仿,說著便嘻哈著扭作一團,過了會兒,小沈氏慢慢直起身子,幽幽道︰“這裡雖好,可卻忒多麻煩了。還不如蜀邊自在呢。”明蘭挨著錦絨枕墊,靜靜望著她。
過了片刻,小沈氏低低道︰“我只捨不得兄長和姐姐。”
明蘭依舊不說話,她忽想起了著名的戴妃。一個悲劇人物,默默無名無人問津時想做王妃,舉世矚目兼尊榮富貴時又想要自由和愛情,天下哪那麼多兩全其美的事呀。小沈氏既想享受京城的繁華富庶,又想自在不受約束,光上輩子積德顯然不夠,還得八字好的冒泡。
吃得鹹魚抵得渴,你受下富貴尊榮,就得熬得住麻煩。
鄭家門裡的事,也曾是京城權貴圈裡的談資,明蘭略有耳聞。
小沈氏甫過門那會兒,想著有皇後姐姐撐腰,也進宮抱怨告狀過,盼望由皇家出面,殺殺長嫂的威風,她好過得舒坦些。
未料鄭大夫人比她狠,比她光棍,她才在姐姐那兒哭訴完,皇後都還沒想好怎麼跟鄭大夫人說,人家已跪到鄭老夫人面前,言道‘妾身卑微,不足為沈氏長嫂’,自請下堂歸去。
七老八十的鄭老夫人被嚇得散了一半魂魄,十幾年婆媳,情誼非同一般,她對這這長媳素來滿意的很,又兼她生兒育女,操持家務,闔家和美,如何能棄。鄭老夫人當即挺著病弱不堪的身子,披掛上全副誥命穿戴,去宮裡請罪討饒。
一時間,處處議論紛紛。
說是議論,其實絲毫沒有爭議,輿論一邊倒向鄭大夫人。她出身高德厚望的宿族世家,素有美名,先祖中有人享配太廟,忠烈祠裡供著她家的祖叔伯父,全國的貞節牌坊叫她家佔了一成好可怕的家風),她自己更是京城出了名端方正直的賢婦。
小沈氏進門沒兩天,就逼得這樣一位賢良淑德的嫂子在夫家待不下去,簡直令人發指,沈家外戚的臀部還沒坐熱,就敢這麼囂張跋扈,目中無人,他日必為大禍。
據盛 老爹透露,朝中已有言官御史寫好彈劾摺子,磨刀霍霍便要上本了。
不光如此,連慶寧大長公主為首的皇族女眷甚為不悅。
忠敬侯鄭家是多好的人家呀,又顯貴又良善。怎麼?我們公主郡主等天潢貴冑且不敢輕侮夫家妯娌,你個皇後妹子倒先開張了?直一個暴發戶嘴臉,要學太平公主也輪不上你呀。
聖德太後和幾位王妃更是好一頓嘲笑不屑。
記得當時,明蘭也憤慨了兩句,倒是長柏哥哥淡笑著︰“此不過一殺威棒爾,皇上頃刻可解。”後來明蘭才明白,作為新晉的後族外戚,文官清流照例是要恐嚇鎮壓一二的;更何況,小沈氏還有個著力打造‘仁孝雙全’品牌商標的皇帝姐夫呢。
果不出長柏哥哥所料,幾位心腹僚臣見機快,皇帝行事也快,找皇後談了一番話,也不知是勸還是斥責,總之皇後立刻宣鄭家女眷進宮,搶在聖德太後發難之前,把自家妹子狠訓了一頓,又指派了兩位教養嬤嬤去力行約束,最後還和顏悅色的撫慰了鄭家婆媳一番,賞了不少東西,這事才算了結。
小沈氏最慘,不過是小小地告了個狀她自小常幹),姐姐訓完兄長訓,兄長訓完太後訓,兩個太後。傳送回夫家後,公婆臉色難看是必然的,連丈夫都老大不痛快的,只連連向長兄賠罪。經此一役,小沈氏老實了。
“說實在的……”小沈氏學明蘭的樣子,也把腦袋捱到絨墊上,輕嘆道,“我大嫂那人,雖不愛說笑,但為人實是極好的。”她又不是傻的,看不出真心假意,判不出好人壞人。
說到底,鄭大夫人也沒怎麼苛待她,既沒要她立規矩,也沒擠兌或冷嘲熱諷。不過是,攔著不讓小沈氏拋頭露面,不叫她纏著小鄭將軍去外頭遊玩。<a ." target="_<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