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臺上正好在唱大段西皮慢板:
“我好比籠中鳥有翅難展,我好比虎離山受了孤單,我好比南來雁失群飛散,我好比淺水龍被困沙灘。”
熊飛德這廂正出神,卻聽見斜對面樓梯底下另一個跑堂沖他招手:“阿飛阿飛快來,又來一個洋戲迷…”
熊飛德飛快放下茶壺,靈巧地從人群中穿過去接客,這兩年上海的外國人越來越多,愛看戲的外國人也越來越多,因此跑堂裡頭屬會說幾句洋文的最吃香,沖熊飛德招手的那個一句洋文都不會說,因此才緊急找他幫忙。
熊飛德下樓一看,一個高高瘦瘦的年輕外國人,穿著一身銀色的長袍馬褂,配一隻帶銀鏈的懷表。藍色的眼睛,高挺的鼻樑,倒是挺英俊。
最讓他覺得新奇的是,他茂盛的棕卷發上壓著一頂瓜皮小帽,帽子看起來並不穩當,好像隨時會被他亂糟糟的頭發頂出來。
熊飛德自認要專業,不能對客官不敬,只要是來看戲的,哪怕是頭狗熊,他也絕不能多看一眼。
“heo sir.”
那個人誇張地回複他,子裡哇啦的,聽起來不像英文,熊飛德正猜著他的意思,卻看見原來他身後還跟著兩個女孩兒,其中一個上前對他道:
“不好意思,我們先生是德國來的,不懂英文,今夜我是他的翻譯。”
施遼說著,把座位牌遞過去。
樓梯口燈光甚暗,只亮著兩排間隔分佈的小黃燈,施遼伸過來的手剛好被其中一盞照亮,熊飛德低頭去接,瞥見她那雙纖細修長的手,下意識向上掃去,果真見到一張與那雙素手相配的臉,素淨,卻又美得吸睛。
“哦哦。”他快速移開視線,“請隨我到這邊來。”
引那三個人進了包廂,熊飛德告退要走,那位小姐卻追了出來,從屏風後面露出半張臉,玩笑般和善地對他道:“我們先生不喜歡被打擾。”
熊飛德瞬間明白過來她的意思,這裡的日本人勢力最大,最喜歡亂嚷嚷地進包廂作弄人,裡間這位卻是個外國人,還有兩位絕色的小姐作陪,想來應該地位不低,一定不想讓日本人擾亂興致。
他會意,恭順道:“明白。”
進了包廂莊屏才稍微鬆懈了一點,她本來就一句洋文都不會,這會兒卻要陪施遼一起扮作溫斯裡的翻譯,所以她生怕露餡,連口大氣也不敢喘。
溫斯裡也不好受,扮演一個傲氣沖天的德國人對他來說也非易事,況且莊屏在側,收了一貫吊兒郎當的氣質裝淑女,別扭得好像換了個人,惹得他直想笑。
所以人一走,他倆相視一眼,忽然都笑了起來。
施遼正扒在欄杆上環顧四周,聽見身後的笑聲忙回頭“噓”他們。莊屏和溫斯裡只好噤聲,一個看著另一個的快要掉下去的瓜皮帽,另一個看著對方時不時扣開發緊的旗袍高領喘氣,又都無聲地笑起來。
施遼環顧一圈,沒有看見熟悉的身影,只好坐下,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失落還是鬆了一口氣。
莊屏坐到溫斯裡手側,望著臺面,嘴裡作口型假意翻譯,實際道:“我說了讓我給你編個小辮兒再戴帽子吧?”
溫斯裡不甘示弱,“i tod not to ear this.”
“啥?”她聽不懂。
施遼作傳話筒:“他說他要跟你說了不要穿這件衣服。”
莊屏嗑著瓜子兒,隨口懟他:“管天管地,你管我穿衣?”
溫斯裡氣息弱了一下,聲音聽起來竟然有些委屈:“不是,我的意思是,你不常穿這麼高的衣領,可能會不習慣,所以我讓你不要穿。”
“可是不是你說我穿鵝黃色好看?”
莊屏下意識道,說完才發現自己漏嘴了,趕緊掠過話題,“心…挺細啊。”
溫斯裡點點頭,略小聲:“你穿什麼顏色都好看。”
施遼坐在一旁,看兩個人的互動,不由得被逗笑了,莊屏看見她笑,掐了一把她的臉:
“姑奶奶,你終於笑了。”
施遼這麼些天確實心神俱疲,“謝謝你們陪我演戲,冒這一趟險。”
“跟我們客氣什麼呢。”
此時隔壁的包廂有人落座,影子落在屏風上,在變幻的燈光下影影綽綽。
施遼幾個也安靜下來,溫斯裡盡心盡力地理解著唱詞,莊屏則聚精會神地享受起來。施遼時不時背一兩句從前學過的德文詩做樣子,忽然,她整個人卻忽然跟被定住了一樣,凝向一處不說話了。
溫斯裡和莊屏也順著她的視線看去。
促朗廳仿照傳統的戲院,是磚木結構的長方型棚式建築,舞臺對側,有二層樓高的空中迴廊。迴廊三面有矮欄,四角有明柱,油漆彩繪,恰似宋元時演雜劇的場所勾欄的風貌,廊內各以屏風隔為三四間。戲臺在東側,從施遼他們的位置朝戲臺往去,恰好能瞧見戲臺南北兩邊的兩排包間。
莊屏望過去,不由得屏住氣,輕問:“那就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