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既走在宮道上,拋下心中複雜與憤怒,思考下一步計劃,他沒有聽見徘徊在宮道裡的喊聲,直到路邊伸出一隻手攔住他的去路。
賀既和荀鶴對視無言,這個動作總是在他們之間發生,同年的狀元和榜眼身上似乎有一般人磨合不出來的默契,但其實這種默契在過去多用在捉弄許珉身上。
“我去找戴瑤,他們肯定有後手。”荀鶴說。
賀既冷酷打碎好友此刻不切實際的幻想:“他們沒有後手。”
許珉這趟抱著必死的決心,他和戴瑤希望能抓住這次旱災,用天兆、忠心和鮮血控訴陸黨罪孽、喚醒被矇蔽的皇帝。可陸宣芳是奸臣,皇帝就幹淨嗎?今天朝上瑞雲帝看向許珉的眼神中分明只有冰冷無盡的憤怒、恨意和殺意,在這其中,賀既看到了許珉、戴瑤以及包括自己在內的命運。
但賀既從未想過坐以待斃。
死亡的陰影籠罩在頭頂,兩天之內三垣司出入京城各個官員府邸,將三垣司牢房填成煉獄。瑞雲帝和陸宣芳絲毫不掩飾自己的意圖,前期被捕者多是戴黨先鋒。
賀既和荀鶴雖與許珉關系親厚,同戴瑤關系其實一般。賀既沒有攀附戴瑤的必要性;荀鶴則向來秉承”君子不立危牆之下“的觀點,對黨爭敬而遠之。因此在三垣司第一頁拘捕名單裡暫無他們的名字。
在火焰尚未親身蔓延到兩人身上的時間,賀既接過了衛國公府的暗衛,他們徹夜蒐集陸黨等人的罪證,如果能夠讓皇帝與陸宣芳産生隔閡、對其失去信任,事情尚有轉機。
但是第三天早上,能對陸宣芳一擊斃命的東西沒有找到,而荀鶴也沒有按約定來賀府。
賀既敲開了三垣司的大門,門後站著的正是那個據說和許珉關系匪淺的三垣司指揮的好學生、新上任的副指揮使——他因在這次事件中出類拔萃而被提拔。
“我來見人。”賀既聽見自己這麼說。
“三垣司重地,非請勿入。”對面的人這麼說。
他提步往內走,被刀鞘格擋回來。
賀既:“他們怎麼樣了。”
風驪說話依然一板一眼,平如刀刃:“無可奉告。”
賀既冷冷瞥向三垣司大門口的碑。這是百年前刻下的,上面“忠於大臨”四個字還是高祖親筆寫就,這塊被認為是三垣司立足之本的碑石常年立於巍峨建築的陰影裡,不可避免地生出青苔來,與門前懸掛的紅燈籠相互映照。
這一切是那麼荒謬,就像他捧著先帝寫的那張“豫”字從宮裡回來那天晚上無端做過的夢。一切都顛倒、沒有邏輯、全無道理,大象撞上病虎的獠牙,被天狗吃掉的月亮在每個漆黑的夜裡哭泣,想做好事的變成燃料、打起火苗來給罪惡滔天者取暖。
就這樣,還能算是“忠”嗎?
賀既拔出風驪的刀,其他人有序上前就等上司一聲令下。但風驪沒有動作,他沉默地看著賀既拖著長刀走到從小被師父帶著無數遍的碑刻旁邊,長刀翻到某個角度將陽光折射進他眼中,在晃神的一瞬,耳中傳來金石相撞的刺耳聲。
賀既握刀的手不住顫抖,刀口裂出口子,又在抖動中摔落在地,而那塊碑只是多了一道刻痕。什麼浩瀚詩詞、錦繡文章,對上至高的權力,不過如此。
風驪手下送來新的拘捕名單,賀既的名字赫然寫在第一位,但是他沒有將人當場拿下,因為隨著名單一起送來的還有一張紙條。於是他沒管那把已經報廢的刀,走到賀既面前:“賀大人,聖上有旨......”
賀既曾無數次走在這條宮道上,從五歲那年舅舅帶著他進宮起,再後來他跟著太子......但很快又變成了瑞雲帝。他在這條路上看著在宮外人人稱羨者在踏上這條路時便謙卑恭敬、惴惴不安,這就是大臨的官員,而他也在眾望所歸下成為其中一員。
宮中的一切從他眼中漫過,但什麼也沒有留下,就像四月的風。
他跟在風驪後面到了寢殿門口,卻沒有進去,一人站到他面前。這個人他認識甚至可以說很有一番交情,彼時他金榜題名春風得意,正是這人為他斟酒,當時的內侍已經成了禦馬監的掌事者,而他即將被投入獄中。
“賀既,聖上讓我問你,許珉有罪嗎?”袁欽說。
“沒有。”
“戴瑤有罪嗎?”
“沒有。”
殿內傳來好一陣瓷器破碎的聲音,待方寸天地重歸於靜,袁欽闔上雙眼:“如此,便跪下反省,想通了再走。”
每過兩個時辰就有人來問同樣的問題,而賀既一如既往的回複在冷寂的空中蕩開,殿內與殿外都聽得清楚。
等到晚上殿內燈火熄滅,便無人來問,只有前方坐著的內侍操著一對黑洞洞的眼睛看著他。
初三的天,峨眉月在黃昏時刻顯露蹤跡,又很快隨落日一起消逝,此刻四處皆靜,連一絲風也沒有,參橫鬥轉,頭頂星空不解人意兀自明亮。
在瑞雲帝氣急敗壞亂砸一通後不久,宮人端著一筐碎瓷片倒在賀既跟前,還能看出梅瓶形狀的一大片摔落下後裂成好幾小片,離他最近的那片上隱約能看清文字,正是上月皇帝喊賀既題詞的那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