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祿
“什麼關系?這話說得別扭。難道是覺得我和謝宴聯手做了今天這局,貪汙糧草嗎?”
賀既嘆了口氣,然後抬頭毫不避諱地直視瑞雲帝。
“那天大年初一,沒有太陽,和今天一樣陰沉。我陪舅舅進宮,在宮門前遇見陛下,按來時家中叮囑,向您行覲見儲君之禮。陛下把我扶起,讓我還是喊‘三哥’。”
瑞雲帝陷入久遠的回憶中:“ 但你也就喊過那一次。”
“其實還有一次。陛下登基時宴請百官及家眷,臣不勝酒力得意忘形,就這樣喊您。後來酒醒,被父親按著揍了一頓,往後就真的沒再喊過。”
“朕......不記得了。”
“陛下也醉了,醉了自然就忘了。”
“你卻記得......”
“難得見父親斯文全無,臣想忘也忘不了,”賀既垂頭,“宴會上陛下賜的馬在賀府也養了許多年。”
瑞雲帝怔愣,下意識看賀既。
從在禦書房對答如流的神童,到狀元、侍郎、閣員。天之驕子,當如是也。
但是他也曾深陷泥沼,入獄、碎骨。
此刻華貴得體的衣物遮掩了那兩條腿,還是芝蘭玉樹,但終究是再也不能肆意奔馬了。
二十多年來和賀既有關的記憶被忽視、冷落了太多年,如今跌跌撞撞地跑過來,動作笨拙,讓瑞雲帝感到一陣心悸。他問:“那馬,還好嗎?”
賀既:“去年倒在馬廄裡沒起來。”
瑞雲帝覺得要再說多一點,但他不知道要說什麼,於是只掙紮出一句:“年紀大了。”
“是,二十六七的老馬了。”
二十六七,賀既也是這個年紀。
瑞雲帝腦子裡突然多了一段記憶,他好像有些記起那次宴會上的事了。
當時賀既年紀小,還是個孩子,趁衛國公和賀大人不注意,舉著酒杯來敬他。他樂意陪賀既玩,但怕傻小子喝酒傷身,就奪了杯子倒給自己大半,只留了一個杯底給賀既。可即便是那麼一點,也讓賀既滿臉通紅、眼睛發直,就這樣了還想強撐著背新作的詩。
瑞雲帝見賀既那小大人樣實在有趣,心情更好就貪杯喝了更多。後面或許確實是醉透了,記憶錯亂閃爍。他隱隱瞧見自己讓人去禦馬監挑一匹好馬,又生怕傳旨的內侍忘記似的,把人從半道喊回來反複叮囑,馬兒一定要和賀既同歲。
原來他和這個年輕人還有過這樣相處的時光。
從哪天起變了?戴瑤死那年嗎?還是更早以前?
賀既:“陛下,臣說這些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說,石頭被鑿成面目全非的樣子,還是石頭,有些東西出現了就不會消失。哪些事我會做,哪些不會,您是清楚的。寧北一旦淪陷,蒼人鐵蹄利劍將直接對準京城。”
是的,賀既不夠聽話,又矛盾得很,同陸宣芳作對卻還不自量力地想維持體面,做不到為了謀取權力而無所不用其極。這是賀既和陸宣芳的區別,也是自己在那時選擇扶持賀既當制衡棋子的關鍵原因。瑞雲帝這樣想著,心中已經確信寧北確實出事了。
但還有一點,瑞雲帝很在意:“陸宣芳,你說他二人是什麼關系?”
陸宣芳:“家父愛花,尤其偏愛菊花。他曾提到一種叫做瑤臺玉鳳的白菊,姿態萬千,甚至喜愛,可惜自己種的總是少了些超脫靈氣,於是他請栽種菊花的花匠入府。來的花匠很多,其中有一個是京城赫赫有名的種花好手。他說自己種了千百株瑤臺玉鳳,唯有為張恕張大人府上種的最好,此後再也種不出那樣好的花了。”
“家父便遣人去小張大人處求購,卻被告之那花已經不在府中了,追問去處,府上人也支支吾吾說不出個結果。”
“於是他只好歇了買的心思,再請花匠來家中培育,卻又聽那花匠說,他竟在賀府看到了一株瑤臺玉鳳,枝幹紋理極似小張大人那株。”
賀既:“閣老是想說,那花讓我買去了?”
陸宣芳:“不,不,不會是你。去歲秋天張恕舉辦了一次賞菊宴,並放出訊息有珍稀花株若幹,其中便有瑤臺玉鳳,但後來宴會上誰也沒有見到它。”
“這太奇怪了不是嗎?小張大人一向極愛惜名聲,怎麼會做這樣的事情呢?但如果是有一個他不願得罪、甚至想討好的人,在宴會開始前看上了那株菊花,就說得通了。這個人不會是賀大人。那次宴會的請帖根本沒有發到賀府,張恕連請帖都不發,怎麼願意把心頭好讓給賀大人呢?”
“那個人更可能是謝宴謝大人。張恕與謝大人志向一致之事舉朝皆知,為此甚至不惜和父親鬧掰搬出府去。對張恕來說,那次賞菊宴還有誰比謝大人重要嗎?而那次謝大人提前到了宴會,和張恕在內院提前看過花,後來又提前乘坐張恕府上的馬車走了,若是那花就在馬車裡,一切也都對上了。”
陸宣芳說完,眾人神色各異。有的似乎真被陸宣芳講故事似的口吻帶走,開始思考那瑤什麼玉什麼的花,是如何從謝宴手上到了賀既那。
陸宣芳停住了,像是說累了以後要休息下,又像是野廟裡的菩薩心生慈悲不想一招斃命。
於是膽子大的開始往賀既臉上覷,想聽這個從來看著高高在上的人物為故事續上或悚然或曖昧的結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