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我返回監獄報編——輯室,拿起窗戶邊放著鏡面朝裡的大圓鏡子。鏡子在這裡面朝裡是我“發明的”:因為面朝外,會從鏡子旁經過時不經意地看到自己日漸滄桑的容貌,給自己增添幾分傷感的滋味。把鏡子面朝裡。還因為鏡子的背面有個養眼的美女頭像。在這個全是男性,全是光頭,又全是穿著一色囚服的環境裡,鏡子的背面的美女頭像成了一道心中的風景。編報室裡三個犯人編——輯,但一般只有我一個編——輯稿件,還有一個就是設計設計版面,另一個就是印製。當時我來編輯室時,打字還是外面已經不見了的鉛字手工打字機,把字一個一個敲在蠟紙上,然後用墨輥子滾動印刷。後來入監的有一個金融系統的電腦打字員,才換上了電腦打字,但印製仍採用老式的印刷方式。
我拿起鏡子,鏡子裡面出現了一個已經蒼老了許多的我。進監時,我30歲出頭,滿臉紅光,頭髮茂密粗壯,就像家鄉河邊那片實實在在、密不透風,直挺挺站立的蘆葦。每當理髮時,理髮師怕我粗硬的頭髮頂壞他的電推子的齒面,會用掏剪使勁掏去幾乎二分之一的頭髮然後再理。就是理髮後的頭髮依然就像是受到攻擊時的刺蝟,毛匝匝地呈扎立狀。進了看守所一直到監獄,剃了十年光頭,出監前一個月監獄管教幹警是讓服刑人員留頭髮的。長起的頭髮再無了原來的茂密和粗硬,稀稀拉拉的蓋不住頭皮,就像家鄉剛長出的玉米幼苗,經過農民間苗後鬆鬆梳梳地露出一塊塊地皮。額頭前端中間的一縷頭髮已經變白,兩鬢也夾雜著很多白髮;臉皮也鬆弛下來,額頭上橫爬著三道皺褶,雙眼皮的眼睛還是大大的,只是沒了十年前的輕狂和銳氣;厚厚的、寬寬的嘴唇還是那樣掛在臉上,只是讓它過多的遠離了肉食,所以原來鼓鼓囊囊的肚子不見了。諾大的規整的鼻子按在已經消廋的臉上顯得極為凸出,像是不大的平原上隆起的一個過大的丘陵。十年的歲月讓我滄桑了許多,但也真正發生了嬗變,走向了成熟。
出完一天工回來,吃過晚飯,在灰色的天空裡已經有幾個星星眨起眼睛,到了自由活動時間。活動空間當然只限分監區的院內。因為院子空間不大,尤其是冬天,有的吃過飯後坐在自己的床邊 看書,有的躺著說閒話,還有的三三兩兩地相跟著在院中來回走動。在分監區外顯得格外寧靜。但今天格外不同,分監區外面的大路上也能聽見服刑人員走動的腳步和說話的聲音。因為明天有批服刑人員減刑回家,不在一個分監區的老鄉,總得跨分監區過來表示一下祝賀。有的好幾年也不見老婆來,更沒有親人接見,總要託老鄉回去看個究竟。然後把掌握的情況利用閒時接見一下,傳個準信。或寫封信告知個明白;有的是奔著老鄉的監獄養成的情誼看能不能等發了財給自己上點錢,好用來改善生活;還有的無非面子上是來祝賀,其實就是蹭幾支煙、幾塊糖,或是水果、瓜子享受一番。
一般要出監的服刑人員回家時,都和社會上遇到結婚或生了孩子那樣,歡天喜地的慶祝一番。家裡條件好的會提前送來點水果、瓜子、香菸等。有的服刑人員因家裡沒人探望,日子過得就很恓惶,所以遇到有人減刑回家,不管和要出監的服刑人員慣不慣,都要打著慶賀的幌子蹭吃蹭喝。因此一個監號裡只要有一個人明天回家,這個監號就格外熱鬧。瓜子皮就像鋪上了厚厚的棉花,根本看不到地皮。開啟著的監號門就像是一個粗大的巨型煙囪,呼呼黑煙往外直冒。
監獄的管理也特別人性化,一到這個時候,服刑人員給老鄉送行竄個監區,一般是放行的。收風關監號門也會適當延長一些。
我沒有讓家人送這些祝賀的東西,其實我就壓根沒向家人開口。誰會給我送呢。16歲的大女兒輟學在市場上給人賣頭飾品打工,13歲的小女兒正就讀初中,妻子多年前鬧離婚後再無下文。哥哥、姐姐,還是弟弟?十年的親情早已陌生。70歲的母——親的腿腳不便,加上生活艱苦,又找了個老頭搭“夥計”班子。我有的只是免費的暖壺裡的開水。因為筆桿子“亮光”常給其他人改改稿子的緣故,所以晚上來的人也不少,都是說些“出去了好好幹”之類的話。有一個叫徐波同鄉,家裡條件好些,他戴著一副近視鏡,長著稍撅著的老鼠嘴,有兩個兔一樣的門牙。他的分監區在我的分監區前面,監號的後窗對著我們監區的院子,晚上自由活動期間,因為是老鄉,所以他總從後窗上探出嘴和我說話。監窗有鋼筋把守的緣故,我只能看見他的嘴和和嘴裡發出的聲音。他也有幾分文才,在這個法盲、文盲比社會上多得多的環境裡,能搭上文學的怕只有他了。他平常很尊敬我,所以他寫的稿件我打都能給他改改。他來到我的監號後,就開始顯擺自己,掏出兩盒並不算貴的香菸。給在座的每人發了一支,然後轉身走了。正當人們納悶時,徐波從我們樓梯口的學習室裡搬來兩把椅子,把剛才的兩盒煙放在椅子上,然後他說“稍等片刻”,就又離去。幾分鐘後,他從他的分監區裡提了把不鏽鋼茶壺,裡面已泡上了鐵觀音,另一個手裡拿著不知從哪搞來大約有50個紙杯,這裡不缺水,監號裡12名同犯都有一個暖瓶。徐波給大家依次倒上水,就開始宣講了:“林峰明天就要脫離苦海了,走出監獄門他就是一個正直的人,善良的人,脫離了低階趣味的人。”說完,他整了整頭上那頂把人壓得直不起腰來的犯人帽子,走到椅子前端起一杯茶水,清了清嗓子:“所以可喜可賀,同喜同賀。我們就以茶代酒,幹!”立時來看我的同鄉、同犯一起舉起茶杯:“幹!”
“林峰,田管教叫你。”管監房的範斌來叫我。“好,馬上去。”我應道。大家等我一下,馬上回來。我出了監號,徐波也跟了出來。快到管教室,他掏出三盒煙往我衣兜裡塞,故作莊重地說:“林峰,給你三盒煙,這意思就是你和我們從此散了。再者回到家,朋友看你,你不讓人家一支菸也不行,拿著。也快收風關監號了,我就不上去了。這個地方誰也不願意再來,你也不用來看我。我明年就回去了。回去見。”“好,在這裡遇事忍一忍,不要惹事。早早回來,記住了?”“放心”徐波答道。我們就此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