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實地考察過,恐怕方自歸不太容易相信席東海的說法。現在方自歸很信,很服,然後心裡產生了一個不好意思馬上問的疑問:上海人住的這麼憋屈,但幾乎每個上海人都為自己的城市自豪,都毫不掩飾對這座城市的鐘愛,這是為什麼呢?”
“挺驚訝的。”方自歸說。
“上海人,螺螄殼裡做道場,已經習慣了。”席東海道。
方自歸注意到,極富立體感的那面牆上掛著一個平面相框,裡面一張大幅照片是美國總統里根,感到非常奇怪。方自歸壓低聲音對就在嘴邊的席東海道:“我到別人家做客,只見到過毛爺爺、周總理的照片。你們家怎麼弄個里根掛著?是不是你們上海人都特別崇洋媚外啊?”
席東海眉毛一挑,“喂,沒有崇洋媚外好勿啦。照片裡是我。”
方自歸更奇怪了,“什麼?”
席東海用手一指,“那個獻花的,就是我。”
照片中,以一架飛機和一抹藍天為背景,里根總統穿著黑色西裝,扎著紅色領帶,身體微微前傾,面帶自信而慈祥的微笑。里根對面,站著一個身穿白襯衣藍褲子,扎著鮮豔紅領巾的小學生。這小學生,右手舉過頭頂在行少年先鋒隊隊禮,左手抱著一大捧鮮花。
“這小學生是你?”
“不是我是誰?”
方自歸仔細看看照片中英姿颯爽的小學生,再看看嘴邊的席東海,半信半疑道:“這什麼時候的事兒?”
“八四年。”
“上海這麼多小學生,怎麼就挑中你給里根獻花呢?”
“就是運氣。那一次,負責獻花的花童分給了盧灣區。我小學在盧灣上的,參加的是盧灣區少年宮。那時候,盧灣區少年宮有童男童女三對花童,我是頭牌花童。碰到外事活動,三對花童輪流上。那次里根來,算重大外事活動,就輪到我了。”
看著牆上的照片,方自歸一下明白,為什麼席東海能輕鬆成為當年新生文藝匯演的主持人了。在整個工大……不,在整個上海五十所高校的九二級新生中,誰還有過這種前科?
方自歸感嘆:“這運氣太好了吧!”
席東海的眼睛裡閃過一絲得意,“不瞞你說,我還見過西哈努克、阿拉法特,好多大人物啦。我唯一錯過的大人物是誰呢?撒切爾夫人。那天我發燒,臨時換別人上的。”
方自歸疑惑道:“你小時候在上海這麼紅,怎麼不向電視主持人、電影演員這一路發展?你跟我一樣學什麼勞什子的電氣工程啊?”
席東海眨眨眼,“因為矬。”
“矬?”
“我太矮啦。小學的時候沒這個問題,小學時大家都差不多高嘛。”
方自歸明白了。方自歸剛到上海時,對周圍同學們的身高確實相當吃驚。方自歸在四川上高中時,一個年級兩百多人,超過一米八的一個都沒有。可電十八四十個人中,就有五個身高超過一米八的,其中兩個是上海同學。可見四川盆地,也是身高窪地,不像上海,動不動就喜歡在報紙上構築各種高地,什麼經濟建設高地、人才培養高地、科技創新高地、精神文明高地……而席東海做為本班九大金剛中最矮的金剛,身高只有一米六零,大概是拖了上海構築各種高地的後腿,成年後的他,就不像小時候那樣混得風生水起了。
“我見過的大場面多了。”講到小時候的輝煌,席東海的話匣子就開啟了,“見過大場面有一個好處,就是冷靜。我見了誰也不慌……”
隨著席東海吹牛逼的深入,方自歸漸漸相信,照片上的那個紅領巾確實是席東海。方自歸想起不久前的迎新晚會,有個節目出了紕漏演不下去,席東海做為主持人上去救場,倒確實是不慌不忙的。
“吃年夜飯了,東海過來幫忙。”席媽媽打斷了席東海的發揮。
“來啦!”席東海站起身來。
原來席爸爸拔雞毛的地方,一張摺疊餐桌被撐了起來。席東海又從角落裡拿出幾把可摺疊的凳子,一個一個開啟安置好。席東海的弟弟也行動了起來,往桌子上端菜。席爸爸開了一瓶黃酒,給每個人都倒了一杯。
方自歸看著一家人忙碌,忽然想到了一個上海人鍾愛上海的理由:許多事情,只有在上海這種大城市才能做得成。如果在淄中縣,不管你是多麼優秀的小學生,也無論如何找不到給活著的總統獻花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