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不亮方自歸就醒了,這實在不像學生時代方自歸懶神的風格。方自歸索性就起了床,泡泡麵時,站在陽臺上看看別人家的小花園。
已經在新加坡住了十幾天,方自歸對這裡的天氣已經比較習慣了。天漸漸亮了,地是潮溼的,花瓣上綴著晶瑩的水珠,黎明前一定是下了一場大雨,但太陽漸漸出來了,遠方出現了朝霞的紅暈。熱帶島國的氣候就是這樣,隨時給你來一場雨,隨時豔陽高照。
方自歸和同事們住的這座聯排別墅正門對著一條大馬路,後陽臺則對著一片別墅區。站在這座聯排別墅的三樓陽臺上望出去,可以看見近處的幾座獨棟別墅和它們的小院子。有一棟別墅刷著純乳白色的塗料,方自歸在國內從來沒見過刷這種顏色的房子。這座白色別墅的小院裡種植的熱帶植物生長得非常茂盛,碧綠碧綠的,有的葉子大如蒲扇有的葉子小如蜈蚣,都是方自歸以前沒見過的。白色別墅二樓陽臺欄杆上,還掛著一排五顏六色的花,優雅而別緻。雖然新加坡居民大部分是華人,方自歸還是覺得這個地方很有些異國情調。
方自歸第一天上班,第一次出國,第一次坐飛機,第一次用空調,第一次住聯排別墅,第一次呼吸熱帶的潮潮空氣,第一次聞到榴蓮的臭臭味道,這麼多第一次一氣呵成,在一天內完成了,讓方自歸在發達國家新加坡的第一晚睡眠來得比較晚。因為到新加坡第一天太興奮,方自歸當天到半夜才睡著,第二天早上起床很吃力。現在,興奮勁過了,方自歸已經能夠做到早睡早起。
泡麵泡好了,方自歸回到房間開始吃麵。這時,室友梁詞也醒了過來。
“克多,”睡眼惺忪的梁詞問方自歸,“現在幾點了?”
“七點。”
“那還早,”梁詞翻了個身,“我再睡會兒。”
“母司,等下我叫你好了。”
“克多”是方自歸的新名字,而“母司”是梁詞的新名字。
新加坡同事稱呼人給人感覺很親切,都是直呼其中文名不帶姓的,哪怕是第一次和你見面。受到這種文化的影響,來培訓的這些人按照同一個原則,就是把英文名中譯的頭一個字去掉,互相取了暱稱。比如方自歸的英文名是“Victor”,翻譯過來是“維克多”,大家就叫他“克多”。於是,質量工程師Donald就被稱為“納德”,測試工程師David就成了“維德”,測試工程師Alex就成了“克司”,製造主管William就成了“連母”。而梁詞的英文名是James,他就成了“母司”。
用這種原則取的名字,好壞只能憑運氣,因為這個原則是在大家都有了英文名以後才產生的。像“克多”這個名字就還取的可以,但“克司”這個名字,有點兒像“剋夫”,給人一種哪家公司請了他,哪家公司就要倒閉的感覺。比較起來,“母司”的名字就好很多了,跟“公司”正好可以交配……哦不,搭配,大家都說“母司”這個名字是千載難逢的好名字。
方自歸跟新同事們相處得比較愉快,住在這個有五個房間的聯排別墅裡,有點兒像住在大學宿舍裡的感覺。當然硬體上是豪華版的大學宿舍,而軟體上是差不多的,大家都是年齡差不多的年輕人。住在同一個房頂下的九個人,全都未婚,方自歸跟母司是同年同月同星座生,年齡最小,而年齡最大的納德也就比方自歸大四歲。
老卑喜歡說他的第一批兵是“一表人才”,雖然老卑的這個說法有些託大,但當九人一起在新加坡工廠亮相時,真是引起了新加坡操作工大媽們的讚歎。她們說以前還以為中國人土,沒想到中國人裡面帥哥比例還蠻高的。大媽們哪裡知道,這九人是像選美一樣從三百多人中選出來的。而九人中唯一的女生,物料主管莎莎,也很給蘇州妹子撐場面。莎莎眉清目秀,加上她身上鋪著一層熱帶人民中少見的白皙面板,所以也把新加坡工廠那些男工程師們迷住了。方自歸在新加坡的師傅,高階SMT工程師傑克遜,第一次見到莎莎就問方自歸:“蘇州那個地方,是不是盛產美女啊?”第二次又碰到莎莎,就色迷迷地小聲對方自歸說:“哇噢,今天她穿的是短襪,她腳腕好漂亮哦。”
然而莎莎還不是老卑第一批兵裡面的最高水準。方自歸他們在新加坡培訓了兩個月以後,老卑新招的人事主管安娜……也就是戴安娜……也飛到新加坡培訓,跟大家一起混了一個多月。而這位安娜被傑克遜看到後,更是被傑克遜驚為天人。方自歸後來知道,能夠說一口流利英語的安娜,加入徳弗勒之前是竹韻飯店的領班,那水準放在新加坡當然就是天人了。
就這樣,方自歸和一幫高顏值的同事開始在新加坡學習先進技術和先進管理經驗,也開始學習先進國家的先進生活經驗,沒想到在新加坡生活了不久,就鬧了一個生活上的笑話。
方自歸為了把每天三十美元的海外津貼儘可能多地帶回海內,來新加坡的時候在旅行箱裝了半箱泡麵,除莎莎外,其他男同事都進行了類似的操作。但是大家晚餐吃了一段時間泡麵後,發現在新加坡吃飯並沒有想象中貴,去巴薩(市場)吃一份海南雞飯不過兩新幣,自己做飯就更便宜。於是,九個人一商量,準備下班以後分成兩組做飯,就做了一樁糗事出來。
方自歸、母司、連母、納德和莎莎搭檔做飯。第一天做飯,大家興沖沖分頭去採辦,納德和連母去超市買碗碟和油鹽醬醋,莎莎、母司和方自歸去巴薩買菜買肉買米。物資採辦回來後,大家一起動手,做了一頓中式晚餐,那比泡麵還是強太多了。誰知才幸福了一天,第二天做飯的時候,輪到另一組四個人先做飯,他們做著做著,維德拎著連母買的那桶油從廚房裡出來了,道:“母司,克多,你們用的油,不是食用油吧?”
在客廳裡一邊看電視一邊等著做飯的方自歸團隊,聽到這個疑問,大家都心裡一緊,趕緊研究那桶油,研究的結果令人匪夷所思加萬念俱灰——那是一桶燈油。
因為油鹽醬醋是連母負責採辦的,母司破口大罵:“媽的連母,你害得我想吐卻吐不出來!”想吐當然是吐不出來的,因為已經過去了一天,那些燈油已經被消化了。母司痛苦的表情,令人想起歌后張惠妹在舞臺上唱《哭不出來》中的那句“我想哭,但是哭不出來”,區別是歌后的痛苦是裝的,母司的痛苦是真的。
納德痛苦地皺著眉頭說:“怪不得味道有點兒怪,我還以為是新加坡的菜和肉跟中國的不一樣。”
方自歸無語,忐忑吃了一頓燈油做的菜會不會有後遺症。而莎莎氣得一晚上沒吃東西。
吃錯油的故事……不,吃錯油的事故,其發生有客觀上的原因。中國的超市基本不賣燈油,即使賣也不會放在一個挨著食用油的區域。而新加坡天主堂和寺廟都有,有人信基督,信佛的人也不少,新加坡的佛教徒需要燈油點各種佛像前的長明燈,所以超市裡就有燈油賣。來自中國的唯物主義者連母……那時中國的大學畢業生,幾乎個個都是唯物主義者……沒意識到這種差異,這是產生問題的客觀原因。然而造成問題的主觀原因也是有的,就是連母貪圖燈油更便宜,並且連母的英語很爛。
先進生活經驗增長著,先進技術經驗當然也跟著增長。這時的方自歸,也已經知道SMT是什麼東東了。
原來SMT是Surface Mounting Tecogy,表面貼裝技術。當時我國電子工業還處於國際電子工業的中世紀,這種技術未在國內廣泛使用。方自歸學《類比電子》和《數位電子》時接觸到的零件和工藝也都屬於中世紀,電阻大如米粒,並且還長著兩條像時裝模特一樣的大長腿,因為最後要用這兩條腿插在電路板上。而貼片電阻小如芝麻並且沒有腿,最後是貼在電路板上的。所以,方自歸面試時,哪裡搞得清楚什麼是SMT。幸好中國電子工業的中世紀影響了幾代人,來面試的人當中,沒什麼人搞得清楚SMT,在大家都不太懂SMT且沒有戶口限制的情況下,方自歸就撿了一個漏。
在技術和管理培訓中,方自歸有一個驚人的發現,就是發現自己的英語水平竟然是九人中最好的。以前因為身邊有莞爾這個參照物,方自歸向來以為自己的英語爛,想不到在徳弗勒蘇州第一批元老級員工中,自己的英語水平竟然能坐頭把交椅。畢竟方自歸在英語角操練過,雖然說英語結結巴巴,但基本上能夠把一個句子湊完整。而像母司,結結巴巴也就算了,他有時結巴了一會兒沒把一句話說完,竟然就像古代皇宮裡的太監,下面沒了,讓人感到很難接受也很難理解。有天方自歸忍不住問:“母司,你英語怎麼這麼差?”
母司道:“我歷史、地理好啊!我給你說,我一本歷史書只看一遍,就基本上能記住重大歷史事件的年代,還有主要的歷史脈絡以及歷史事件之間的邏輯關係。”
方自歸以為,一個學機械的學生歷史學得好也沒什麼值得驕傲的,又問:“那你四級有沒有過啊?”
母司滿不在乎道:“過了。大四才過,差點兒沒拿到學位證。”
更讓方自歸詫異的,是隨著互相瞭解的深入,發現讓自己比較自卑的工大,竟然還是第一批元老中算拿得出手的。其他八人中莎莎和母司的學校還算比較正規,其他人的學校大多名不見經傳,沒怎麼聽說過,更有甚者,竟然還有三個是電大畢業的。要知道,在中國大學的鄙視鏈中,電大夜大位於鏈條末端,方自歸嘴上不好意思說,心裡想,徳弗勒真是什麼樣的垃圾都要啊!
方自歸這時站在聯排別墅的陽臺上想,當時應聘者中不乏上海交大之類的名牌大學畢業生,要是國內企業招聘,當然優先錄取名校畢業生。這個徳弗勒的招聘很奇怪,不要交大要電大,難道這些新加坡人選工程師用的是……選美的標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