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腳下的大坑和屍體,方自歸心想,怪不得張虎說把死人往坑裡一丟,誰也不知道。
方自歸和張虎便開始把一具又一具屍體抬上山坡,丟進坑裡。
有一趟,張虎把蓋在一具屍體臉上的破衣服掀開,當時就嘔吐了。那具屍體的顱骨被壓碎了,腦漿流了出來,扭曲變形的頭部高度腐爛。張虎的胃酸來得過於迅猛,來不及把口罩取下來,張虎嘔出來的穢物都濺在了口罩上。
有一趟,方自歸走著走著,體力不支,腿一軟,手一滑,屍體一扔,在坡上摔倒了。方自歸摔倒後翻了幾個滾,然後就躺在那裡一動不動。
張虎走過去拉方自歸,卻看見方自歸眼裡噙滿了淚水。
方自歸被張虎拉了起來,然後兩個大男人抱頭痛哭。
張虎和方自歸都覺得,溫姐太強大了,因為有些屍體溫姐是認識的,她居然到最後都沒有崩潰。溫姐不愧是屍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的屍長。
“溫姐,路不是通了嗎?為什麼不把這些屍體運到縣裡的火葬場燒?”方自歸問。既然溫姐是屍長,關於屍體的問題應該向她請教的。
“太多了。”溫姐說,“火化場來不及燒,二十四小時燒都燒不贏。”
是了,方自歸心想,當初搞工藝突破一爐一爐燒心臟瓣膜,也花了很多時間,生產線都是有TAKTtime的。【譯:生產節拍時間】
屍臭籠罩著溪秀鎮,那種臭很難形容。
當年莞爾在方自歸面前形容一瓶味道複雜的勃艮第紅酒,可以說從酒裡面品出了蘋果味、草莓味、櫻桃味……但屍臭所蘊含的各種香型,是方自歸長這麼大從來沒有品嚐過的,那種氣味真是太難以形容了。即便多年以後,方自歸每次想起那個味道,就吃不下東西,方自歸也才知道,人的毛孔是會呼吸的。那個屍臭是無處不在地讓你認識到,你戴多少層口罩都沒有用。
在那種味道的薰染下,真有一種人間地獄的感覺。
抬了一天的屍體後,晚上,張虎和方自歸躺在地上,累得也不想動了。
耳畔突然傳來一聲刺耳的哀嚎聲,劃破了夜的寧靜……然而重災區裡,什麼樣的奇蹟都有,聽到這樣的聲音,張虎和方自歸都很平靜,並沒有再大驚小怪了。
“我突然覺得,公司垮了真沒什麼大不了的。”方自歸仰面朝天,看著黑色的夜空,像是對張虎說,也像是自言自語,“公司垮了就垮了吧,人活著就好。”
“嗯。”張虎說,“那年我公司垮了,幸好我沒從維多利亞港跳下去。”
“經歷過這些,公司破產算個毛?”
“唉,太慘了。”
方自歸突然有些哽咽,“我們這個民族,這百多年來,真的是……他媽的多災多難。”
張虎一聲長嘆,“唉——”
“今天屍體抬著抬著,我想起了我爺爺。”
“怎麼想起你爺爺?”
“三八年,我爺爺和我奶奶還沒結婚。”方自歸嚥了口唾沫,“宜昌大撤退,我奶奶跟著她在漢陽兵工廠當工頭的舅舅逃往重慶。我爺爺一路討飯,用兩條腿從宜昌走到了重慶,終於在重慶找到了我奶奶。我爺爺到了重慶以後,找不到工作,只好‘打爛仗’。後來,找到一個工作,就是抬屍體。”
“啊?真的呀?”張虎有些驚訝。
“真的。三八年起,日本人三天兩頭轟炸重慶,一轟炸就要死人,死人就要抬屍體,我爺爺就幹這個。校場口慘案,一下子死了幾千人,那要抬多少屍體?所以我爺爺一直都恨日本人。”方自歸嗚咽起來,“整整七十年過去了,已經是二零零八年了,又輪到我抬屍體……嗚嗚嗚……日你媽……我日你的媽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