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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金嫣和泰來

“野兔”把一粒瓜子架在牙齒的中間,張著嘴,不說話了。金嫣的話問得實在沒有來路。“野兔”想了想,說:“你不認識他的。”

金嫣說:“我認識他的。”

“野兔”說:“你怎麼認識他的?”

金嫣想了想,說:“我欠他的。”

南京。南京啊南京。當金嫣還在大連的時候,南京是一個多麼遙遠的地方,像一個謎底,隱藏在謎語的背後。而現在,南京嘩啦一下,近了,就在上海的邊沿。金嫣突然就感到了一陣害怕,是“近鄉情更怯”的恐懼。可金嫣哪裡還有時間害怕,她的心早已是一顆子彈,經過五個多月的瞄準,“啪”的一聲,她扣動了扳機,她把她自己射出去了。也就是兩個多小時的火車,當然,還有二十多分鐘的汽車,第二天的下午三點二十七分,計程車穩穩當當地停泊在了“沙宗琪推拿中心”。

金嫣推開“沙宗琪推拿中心”的玻璃門,款款走了進去。她要點鐘。她點名要了徐泰來。前臺小姐告訴她,徐大夫正在上鍾,我給你另外安排吧。金嫣平平淡淡地給了前臺小姐三個字:

“我等他。”

“我等他。”金嫣等待徐泰來已經等了這麼久了,她哪裡還在乎再等一會兒。以往的“等”是怎樣的一種等,那是空等、痴等和傻等,陪伴她的只是一個人的戀愛,其實是煎熬。現在,不一樣了。等的這一頭和等的那一頭都是具體的,實實在在的。她突然就愛上了現在的“等”,她要用心地消化並享受現在的“等”。金嫣說:“給我來杯水。”

在後來的日子裡,金嫣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平靜與鎮定。她怎麼能這樣的平靜與鎮定呢?她是怎樣做到的呢?太不同尋常了。金嫣驚詫於自己的心如止水。她就覺得她和泰來之間一定有上一輩子的前緣,經歷了一個紛繁而又複雜的轉世投胎,她,和他,又一次見了面。就這麼簡單。

徐泰來終於出現在了金嫣的面前。很模糊,霧濛濛的,是個大概。然而,金嫣可以肯定,這是一個“實體”。高度在一米七六的樣子。金嫣的眼睛和別的盲人不一樣,她既是一個盲人,又不能算是一個徹底的盲人。她能夠看到一些。只是不真切。她的視力毀壞於十年之前的黃斑病變。黃斑病變是一種十分陰險的眼疾,它是漫長的,一點一點的,讓你的視力逐漸地減退,視域則一點一點地減小,最後,這個世界就什麼都沒了。金嫣的視力現在還有一些,卻是棍狀的,能看見垂直的正前方,當然,距離很有限,也就是幾厘米的樣子。如果拿一面鏡子,金嫣只要把鼻尖貼到鏡面上去,她還是可以照鏡子的。這句話也可以這樣說,如果金嫣把徐泰來抓住,一直拉倒自己的面前,金嫣努力一下,完全可以看清徐泰來的長相。但是金嫣絲毫也不在意徐泰來的長相。和他的杜鵑啼血比較起來,一個男人的長相又算得了什麼?

泰來的手指頭終於落在金嫣的身上了。第一步當然是脖子。他在給她做放鬆。他的手偏瘦。力量卻還是有的。手指的關節有些鬆弛,完全符合他脆弱和被動的天性。從動作的幅度和力度上看,不是一個自信的人,是謹小和慎微的樣子。不會偷工。每一個穴位都關照到了。到了敏感的部位,他的指頭體貼,知道從客人的角度去感同身受。他是一個左撇子。

老天爺開眼了。從聽說徐泰來的那一刻起,金嫣就知道徐泰來是“怎樣的”一個人了。彷彿收到了神諭,對徐泰來,金嫣實在一無所知,卻又瞭如指掌。現在看起來是真的,泰來就是金嫣想要的那一號。他是她的款。金嫣不喜歡強勢的男人。強勢的男人包打天下,然後,女人們在他的懷裡小鳥依人。金嫣不要。金嫣所鍾情的男人不是這樣的。對金嫣來說,好男人的先決條件是柔軟,最好能有一點纏綿。然後,金嫣像一個大姐,或者說,母親,罩住他,引領著他。金嫣所痴迷的愛情是溺愛的,她就是要溺愛她的男人,讓他暈,一步也不能離開。金嫣有過一次短暫的愛情,小夥子的視力不錯,能看到一些。就是這麼一點可憐的視力把小夥子害了,他的自我感覺極度良好,在金嫣的面前飛揚跋扈。金嫣都和他接吻了。但是,只接了一次吻,金嫣果斷地提出了分手。金嫣不喜歡他的吻。他的吻太自我、太侵略,能吃人的。金嫣所渴望的是把“心愛的男人”摟在自己的胸前,然後,一點一點地把他給吃了。金嫣瞭解她自己,她的愛是抽象的,卻更是磅礴的,席捲的,包裹的,母老虎式的。她喜歡乖男人,聽話的男人,懼內的男人,柔情的男人,粘著她不肯鬆手的男人。和“被愛”比較起來,金嫣更在乎“愛”,只在乎“愛”。

金嫣的黃斑病變開始於十歲。在十歲到十七歲之間,金嫣的生活差不多就是看病。八年的看病生涯給了金嫣一個基本的事實,她的眼疾越看越重,她的視力越來越差,是不可挽回的趨勢。金嫣最終說服了她的父母,不看了。失明當然是極其痛苦的,但是,金嫣和別人的失明似乎又不太一樣,她的失明畢竟擁有一個漸變的過程,是一路鋪墊著過來的,每一步都做足了心理上的準備。十七歲,在一個女孩子最為充分、最為飽滿的年紀,金嫣放棄了治療,為自己爭取到了最後的輝煌。她開始揮霍自己的視力,她要抓住最後的機會,不停地看。看書,看報,看戲,看電影,看電視,看碟片。她的看很快就有了一箇中心,或者說,主題,那就是書本和影視裡的愛情。愛情多好哇,它感人,曲折,富有戲劇性,衣食無憂,撇開了柴米油鹽醬醋茶,還有藥。愛情迷人啊。即使這愛情是人家的,那又怎麼樣?“看看”唄。“看看”也是好的。慢慢地,金嫣又看出新的頭緒出來了,愛情其實還是初步的,它往往只是一個鋪墊。最吸引人的又是什麼呢?婚禮。金嫣太喜愛小說和電影裡的婚禮了,尤其是電影。她總共看過多少婚禮?數不過來了。古今中外的都有。金嫣很快從電影裡的婚禮上總結出戲劇的規律來了,戲劇不外乎悲劇和喜劇,一切喜劇都以婚禮結束,而一切悲劇只能以死亡收場。婚禮,還有死亡,這就是生活的全部了。說什麼政治,說什麼經濟,說什麼軍事,說什麼外交,說什麼性格,說什麼命運,說什麼文化,說什麼民族,說什麼時代,說什麼風俗,說什麼幸福,說什麼悲傷,說什麼飲食,說什麼服裝,說什麼擬古,說什麼時尚,別弄得那麼玄乎,看一看婚禮吧,都在上頭。

作為一個心智特別的姑娘,金嫣知道了,她終究會是一個瞎子,她的心該收一收了。老天爺不會給她太多的機會。除了不被餓死,不被凍死,還能做什麼呢?只有愛情了。但她的愛情尚未來臨。金嫣告訴自己,這一輩子什麼都可以沒有,愛情不能沒有。她要把她的愛情裝點好。怎麼才能裝點好呢?除了好好談,最盛大的舉動就是婚禮了。從某種意義上說,從放棄了治療的那一刻起,金嫣每一天都在婚禮上。她把自己放在了小說裡頭,她把自己放在了電影和電視劇裡頭。她一直在結婚——有時候是在東北,有時候是在西南,有時候是在中國,有時候是在國外,有時候是在遠古,有時候是在現代。這是金嫣的秘密,她一點也不害羞,相反,婚禮在支撐著她,給她蛋白質,給她維生素,給她風,給她雨,給她陽光,給她積雪。當然,金嫣不只是幸福,擔心也是有的,金嫣最大的擔心就是婚禮之前雙目失明。無論如何也要在雙目失明之前把自己嫁出去。她要把自己的婚禮錄下來,運氣好的話,她還可以把自己的錄影每天看一遍,即使趴在螢幕上,她也要看。直到自己的雙眼什麼都看不見為止。有一個成語是怎麼說的?望穿雙眼。

還有一個成語,望穿秋水。金嫣是記得自己的眼睛的,在沒有黃斑病變之前,她的眼睛又清,又澈,又亮,又明,還有點漣漪,還有點晃。再配上微微上挑的眼角,她的眼睛不是秋水又是什麼?金嫣有時候就想了,幸虧自己的眼睛不好,要是一切都好的話,她在勾引男人方面也許有一手。這些都是說不定的事情。

金嫣趴在床上,感受著徐泰來的手指頭,微微嘆了一口氣,像在做夢。但她無比倔強地告訴自己,這不是夢。是真的。她一遍又一遍地警告自己,挺住,要挺住,這不是夢,是真的。她多麼想翻過身來,緊緊地抓住泰來的手,告訴他,我們已經戀愛很久了,你知道嗎?

金嫣說:“輕一點。”

金嫣說:“再輕一點。”

“你怎麼那麼不受力?”徐泰來說。這是徐泰來對金嫣所說的第一句話。徐泰來說:“再輕就沒有效果了。”

怎麼能沒有效果呢?推拿輕到一定的地步就不再是推拿,而是撫摸。男人是不可能懂得的。金嫣輕輕哼唧了一聲,說:“先生您貴姓?”

“不客氣。”徐泰來說,“我姓徐。”

金嫣的臉部埋在推拿床的洞裡,“噢”了一聲,心裡頭卻活絡了。——金嫣說話了:“如果你願意告訴我你有幾個兄弟姐妹,我能算出你的名字,你信不信?”

泰來撤下一隻手,想了想,說:“你是幹什麼的?”

“我是學命理的。”

“就是算命的吧?”

“不是。凡事都有理。道有道理,數有數理,物有物理。命也有命理。”

“那你告訴我,我有幾個兄弟姐妹?”

“你把名字告訴我。只要知道了你的名字,我就能知道你有幾個兄弟姐妹。”

徐泰來想了想,說:“還是你來說我的名字吧。我有一個妹妹。”

果然是蘇北人。果然是一口濃重的蘇北口音。只有蘇北人才會把“妹妹”說成了“咪咪”。徐泰來說,他有一個“咪咪”。

金嫣想了想,說:“你姓徐是吧?一個妹妹是吧?你叫——徐——泰——來。沒錯。你叫徐泰來。”

徐泰來的兩隻手全部停止了。——“你是誰?”

“我是學命理的。”

“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凡事都有理,清清楚楚。你姓徐,你有一個妹妹,你只能是徐泰來。”

“我為什麼要相信你?”

“我不要你信我。我只要你相信,你是徐泰來。你信不信?”

過了好大的一會兒,徐泰來說:“你還知道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