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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金嫣和泰來

金嫣坐起來了,通身洋溢的都是巫氣。金嫣是知道的,自己的身上沒有巫氣,是喜氣。“把手給我。”

徐泰來乖乖的,依照男左女右這個原則,把自己的左手伸到了金嫣的手裡。金嫣卻把他的雙手一股腦兒握在了手上。這是金嫣第一次觸控徐泰來,她的心頓時就難受了。但是,金嫣沒有讓自己難受,她正過來摸,反過來又摸。然後,中止了。金嫣拽著泰來的手,篤篤定定地說:

“你命裡頭有兩個女人。”

“為什麼是兩個?”

“第一個不屬於你。”

“為什麼不屬於我?”

“命中註定。你不屬於她。”

徐泰來突然就是一個抽搐,金嫣感覺出來了。他在晃,要不就是空氣在晃。

“她為什麼不是我的女人?”

“因為你屬於第二個女人。”

“我要是不愛這個女人呢?”

“問題就出在這個地方。”金嫣放下徐泰來的手,說,“你愛她。”

徐泰來仰起臉。他的眼睛望著上方,那個地方叫宇宙。

徐泰來站在了宇宙裡,罡風浩蕩,他四顧茫茫。

金嫣已經不和他糾纏了。金嫣說:“麻煩你一件事,把你們的老闆叫過來。”

徐泰來傻在了那裡,不知道他的命運裡頭究竟要發生什麼。徐泰來自然是不會相信身邊的這個女人的,但是,說到底盲人是迷信的,多多少少有點迷信,他們相信命。命是看不見的,盲人也看不見,所以,盲人離命運的距離就格外的近。徐泰來木頭木腦的,想了想,以為客人要投訴,真的把沙復明叫過來了。沙復明的步履相當的匆忙。一進門,知道了,不是投訴,是求職來了。

金嫣早已經反客為主,她讓沙復明躺下,自說自話了,活生生地把推拿房當成了面試的場景。當即就要上手。沙復明也是個老江湖了,哪裡能受她的擺佈?沙復明謝絕了,說:“我們是小店,現在不缺人手。”

“這怎麼可能?”金嫣說,“任何地方都缺少優秀的人手。”

金嫣拉著沙復明,讓他躺下了。沙復明也沒見過這樣的陣勢,總不能拉拉扯扯和人家動手吧,只好躺下了。也就是兩分鐘,沙復明有底了,她的手法不差,力道也不差,但是,好就說不上了,不是她所說的那樣“優秀”。沙復明咳嗽了兩聲,坐起來,客氣地、儘可能委婉地說:“我們是小店,小廟,是吧。你沿著改革路往前走,四公里的樣子,就在改革路與開放路的路口,那裡還有一家店面,你可以去那裡試試運氣。”為了緩和一下說話的氣氛,沙復明還特地調皮了一下,說:“改革和開放一路都是推拿和按摩。”

金嫣沒有笑。金嫣說:“我哪裡也不去。我就在這裡了。”這句話蠻了,沙復明還沒有見過這樣求職的。沙復明自己卻笑起來,說:“這句話怎麼講呢?”

金嫣說:“我不是到你這兒打工的。要打工,我就會到別的地方去了。”

沙復明又笑,說:“那我們也不缺老闆哪。”

金嫣說:“我只是喜歡你們的管理。我必須在這裡看看。”這句話一樣蠻,卻漂亮了,正中了沙復明的下懷。像搓揉。沙復明的身子骨當即就鬆了下來。不笑了。開始咧嘴。咧過嘴,沙復明說:“——你是聽誰說的?”

“在上海聽說的。”這句話含糊得很,等於沒說。它不涉及具體的“誰”,卻把大上海推出來了。這等於說,沙復明的管理在大上海也都是人人皆知的。這句沒用的話已不再是搓揉,而是點穴,直接就點中了沙復明的穴位。沙復明已不是一般的舒服,當然,越是舒服沙復明就越是不能齜牙咧嘴。沙復明在第一時間表達了一個成功者應有的謙虛與得體,淡淡地說:“摸著石頭過河罷了,其實也一般。”

金嫣說:“我就想在這裡學一學管理,將來有機會開一家自己的店。老闆要是害怕,我現在就可以向你保證,萬一我的店開在南京,我的店面一定離你十公里,算是我對你的報答。”

說是“報答”,這“報答”卻充滿了挑戰的意味。沙復明不能不接招。人就是這樣,你強在哪裡,你的軟肋就在哪裡。沙復明又笑了,清了清嗓子,說:“都是盲人,不說這個。你掙就是我掙。沙宗琪推拿中心歡迎你。”

金嫣謝過了,後怕卻上來了。這麼長的時間過去了,徐泰來始終都杳無音信,她一直堅守著一個人的戀愛,金嫣是一往無前的,卻像走鋼絲,大膽,鎮定,有勇氣,有耐心。現在,終於走到徐泰來的身邊了。走鋼絲的人說什麼也不可以回頭的,回頭一看,金嫣自己把自己嚇著了,——每一步都暗含著掉下去的危險。金嫣突然就是一陣傷慟,有了難以自制的勢頭。好在金嫣沒有哭,她體會到了愛情的艱苦卓絕,更體會到了愛情的蕩氣迴腸。這才是愛情哪。金嫣一下子就愛上自己的愛情了。

但問題是,泰來還矇在鼓裡。他什麼都不知道。對金嫣來說,如何把一個人的戀愛轉換成兩個人的戀愛,這有點棘手了。有一點是很顯然的,徐泰來還沒有從第一次失敗當中緩過勁來,就是緩過勁來了,那又怎麼樣?他哪裡能知道金嫣的心思,退一步說,知道了,他又敢說什麼?

金嫣不想拖。想過來想過去,金嫣決定,還是從語言上入手。南京雖然離蘇北很近,但是,泰來口音上的特徵還是明白無誤地顯示出來了。他對他的口音太在意、太自卑了。如果不幫著泰來攻克語言上的障礙,交流將是一個永久的障礙。

機會還是來了。金嫣終於得到了一個和泰來獨處的機會。就在休息區。金嫣是知道的,這樣的機會不會保留太久,五分鐘,兩分鐘,都是說不定的。

問題是泰來怕她。從“算命”的那一刻起,泰來就已經怕她了。這一點金嫣是知道的。金嫣沒有一上來就和徐泰來聊天,假裝著,掏出手機來了,往大連的老家打了一個電話,也沒人接。金嫣就嘆了一口氣,合上手機的時候說話了。金嫣說:“泰來,你老家離南京不遠的吧?”

“不遠。”泰來說,“也就兩三百里。”

“也就兩三百里?”金嫣的口氣不解了,“怎麼會呢?”金嫣慢騰騰地說,“南京話這麼難聽,也就兩三百里,你的家鄉話怎麼就這樣的呢?你說話好聽死了。真好聽。”

這句話是一顆炸彈。是深水炸彈。它沿著泰來心海中的液體,搖搖晃晃,一個勁地下墜。泰來感覺到了它的沉墜,無能為力。突然,泰來聽到了一聲悶響。它炸開了。液體變成了巨大的水柱,飛騰了,沸騰了,喪心病狂地上湧,又喪心病狂地墜落。沒有人能夠描述他心中的驚濤與駭浪。金嫣直接就聽到了徐泰來粗重的呼吸。

泰來傻乎乎地坐在那裡。金嫣卻離開了。她一邊走一邊說:

“我就知道,喜歡聽你說話的人多了,肯定不止我一個。”

這句話洩氣了,含有不自量力的成分。是自艾。意味特別的深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