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倦飛突然現身向家大院,就像討債鬼從漆黑的陰暗裡蹦出來一樣。
二十年了,“向倦飛”這個名字,原本演化為鷹嘴巖那墓碑上的一個符號。每年清明節,只有張雲岫在那墓前喃喃獨語,才偶爾被向家大院的人憶起,像微風一樣無足輕重。那段遺憾的姻緣已然淹沒在時光的塵埃裡。
但她回家了,就像又有人用火棘在張、向兩家之間又建起一道有刺的柵欄,讓人憶起雞犬相聞而不相往來的歲月;也像此時山腰冷風送來的寒雨,落在臉上,卻冰在心裡。這樣的歲月,張雲靜是有刻骨的體會的。
“她還好吧?”張雲靜理了理頭緒,問向老六。
張雲靜為何如此一問?向老六心裡自然是明白的,向倦飛如果在外生活得好那就罷了,如果生活得蓬頭垢面、度日如年,那他向老六也逃不了干係。於是,向老六懺悔地回答道,“穿得倒乾乾淨淨的……可是見誰都不打招呼,臉色難看得很,徑直到二哥家的。罪過啊!”
“既然回來了,總要面對,逃不掉的。走,看看去。”楊亞華的娘倒有大將風度,面色沉靜地說。
此刻,向倦飛穿著黑色羽絨服、絲麻直筒黑西褲,臉色略顯疲憊,挨著淚眼婆娑的娘坐在客廳沙發上不發一言。向正高默默地吸著旱菸,往日振奮的眼神變得混濁。
“么女,老漢兒封建了,對不起你喲!”向正高聲音低沉。
“我受了這麼多苦和屈辱,一句‘對不起’有屁用!你們一個個過上了小康生活,我看都受了姓張的恩惠,嘴被錢糊住了,巴不得我死喲!”向倦飛吐著憤懣。
不過,女兒的這種情緒表達也在向正高的意料之中。從向倦飛與娘對話中,向正高大概瞭解了女兒這些年的遭遇:當年,他把郎情妾意、珠胎暗結的女兒與張雲岫活生生分開後,女兒被張雲岫同學楊渡姦汙,拐賣到蛇溪,嫁與年紀比女兒大二十歲的醜漢為妻,受盡屈辱;生下外孫女卓語溪後,又被貪戀美色的惡霸卓豹盯上,設計將卓劍逼死,淪為小三,還生下了卓梓真;女兒在鄉場賣過肥料,在縣城批發過服裝,現在隆巖市開服裝廠,倒是不愁吃不缺穿,只是外孫遭綁架嚇出病,外孫女剛念大一又得白血病。看女兒的樣子,心理是遭受了重大打擊,讓這個耄耋老人剛落地的心又懸在半空中。
“么女,只要能讓你出氣,把老漢兒啷個做可以!”看女兒過得不幸福,向正高感覺罪孽又深一分,話裡不免委曲求全。
“么女,全家沒有那一天不盼望你回來。你不見了,你爹悔死了!”倦飛娘為老伴求情。
“我叫你把楊渡殺了,敢不敢嘛?”向倦飛將怒氣撒爹爹。
“楊渡?”
“不敢了嗦?”
“不是不敢,老漢兒要滿八十了,一命換一命,有何不敢?但是楊渡那龜兒死了。”
“死了?”
“前些年,楊渡在雲岫公司打工,莫名其妙地被人割掉命根,就爛酒如命、嗜賭成性,欠下鉅額賭債,然後走投無路,就在白江大橋跳了河。這個事,上了《白江晚報》的,不信你可以翻報紙。”
“該遭!”向倦飛怒歸怒,但從未忘記此行的目的,於是便以罵的方式從爹孃嘴裡瞭解張雲岫的情況,“對面那個也是個人狗不分的東西,朋友把他堂客賣了都不知道……哼!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可能發了財,找個大學生更好!男人都是這副德性!”
向正高不好解釋便埋頭抽菸,倦飛娘看了老伴一眼說道,“這,你冤枉雲岫了,他等了你整整八年,才與尹婷婷結的婚;每年清明節在你(墓前)……鷹嘴巖下都要與你說一個小時的話!”
“還是都認為我死了……哈哈……我偏活著,像刺紮在你們中間!”向倦飛雖然提高了音量表達憤怒,但心底卻感到寬慰——雖然陰差陽錯不能與張雲岫結合,但他卻是她一輩子最愛的人,讓時光倒回二十年,她一樣會選擇張雲岫作為她的伴侶;正是有這份純真感情在心底,才讓她渡過生活的苦,不至於自殺在異鄉。
向正高和老伴被女兒這一笑弄迷糊了,他們不知女兒要幹什麼,也不知怎樣去安慰女兒,所以氛圍有些尷尬。
在“山窮水盡疑無路”時,張雲靜的聲音從院裡飄來,“聽說倦飛姐回來了,我過來看看!”
張雲靜進屋,向倦飛用沉鬱的眼神瞟了她一眼沒搭話。“這是雲岫的妹妹,你走時七八歲的樣子,民宿就是她搞的……”倦飛娘低聲耳語,然後招呼張雲靜進來坐。